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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小路
像每天一样,这天,骑车上班途中,我匆匆经过老火车站附近的西山老铁路道岔口,耳边传来一阵挖掘机的嚎叫声,只见一辆庞大的挖掘机,正拼命地深挖着连接道岔口那条小路的路面。一时间,我的思绪任冬天的风飘去,恍惚中,飘到了四十年前的那条小路。
那是1975年的某天,一个背部英挺长相英俊的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手里牵着一个瘦小的十三岁光景的初一小女生,沿着这段从西山一直通往城里的空旷小路,慢慢地走着。路上没几个行人,也没几辆车,路旁只有几棵道旁树,柳树之类的行道树,路上偶尔可以看见有一两只狗在溜达,一两只鸡鸭在玩耍。他们就这样手拉着手,慢慢地边走边说着话儿。这就是父亲和我。
那几年,母亲在靠近老火车站的西山脚林业苗木站上班,于是我们的家就安在西山脚的单位宿舍里。父亲在县政府上班,我在城西小学,也就是现在的实验小学戴帽子初中,读初一。因为同路,早上,父亲常常和我手拉手一同去。沿着这条蜿蜒小路,看看路两旁的人家和树木,讲讲父女俩的知心话。印象中我们常引路人投来羡慕的眼光,是羡慕我有温和的父亲,还是羡慕父亲有个骄傲的女儿,抑或是羡慕父女俩的亲密?不得而知。
这条小路就这样每天见证这对父女的亲近,每天聆听这对父女的低语,每天耳闻这对父女谈到兴起而响起的发自内心的笑声。至于他们讲些什么,小路也不记得了吧。
父亲对我们子女的亲切在所有父亲中可以说都少见的,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骂过我们姐弟仨一句,每当我们犯错惹母亲生气时,母亲会或骂或打我们,但父亲总是会在旁边阻止,最多是对我们说一句:“下次可不能这样了,再这样可要批评的哦!”所以,在这条小路上常常看到父女俩手拉手同行,就一点不奇怪了。
如今,踩着自行车,沿着同一条路,骑在去实验小学附近二中的上班路上,想到这些,我的眼眶有点微微湿润。今天,已经年过半百的我,岁数已经超过了当年的父亲,而父亲已经到了耄耋之年,我的女儿也已经处于花信年华。虽然随着经济的发展,连接道岔口的环城西路已经拓宽了许多,也修过多次,面目一新了。但道岔口到西山脚的小路却几乎没有什么改变。
每天的每天,早晨,我都骑着自行车,从这条路经过,去学校上班,经过西山花海,然后又经过当年的城西小学,即今天的实验小学,看到许多比自己当年还年少的小学生进出实验小学的校门。经过西山公园,看到不少年老或年轻的男女在早锻炼,打太极拳的,跳广场舞的,舞扇的,爬西山的,打乒乓球的,还有打篮球的,如此等等,让人充满生的欲望,向上的动力。
还有许许多多五颜六色的轿车,在这条路上疾驶着,实小和二中两个路口,常常拥堵得车和人都不能动弹。车水马龙的环城西路,如果我还是当年年少的我,父亲还是当年中年的父亲,恐怕也不能像四十年前那样,手牵着手,悠闲地走路,放心地谈笑。
往事如烟,过去的岁月再也不会回来了,生活就这样不顾人的感受,急匆匆地往前冲,尽管是小路依旧,但人已非了,这就是所谓的物是人非吧。
看着连接道岔口这条小路,我的思绪又飞回到四十年前。
在学校放学时分,回家时,为抄近路,我常常直接走通往那条小路的铁轨,沿着铁路的轨道走到道岔口,然后继续沿着那条小路回家。
那时,铁路两旁种有不少开红花的夹竹桃,远处有很多稻田,还有很多菜农的菜地,特别是铁轨的左侧。稻田里常有水稻,随季节不同,有绿有黄。菜地里有各式各样的菜,四季不同,菜的品种也不同。白菜,芹菜,红萝卜,白萝卜,茄子,青豆,丝瓜,南瓜,冬瓜等等。
有时一个人,有时和几个同学同行,后来有时和弟弟一块走,我常常飞快地走着铁路的枕木,那枕木的间距窄窄的,即使是十三岁如我,也要快频率地飞快地走,才能走得快。
一边轻快地走着铁轨的枕木,一边迎着稻田和菜地吹来的清风,我一边在嘴里胡乱唱着七七八八的歌,《我爱北京天安门》,《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或者是《采蘑菇的小姑娘》、《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唱支山歌给党听》、《地道战》、《学习雷锋好榜样》……凡是音乐课上教过或没教过的歌,能想起来的,都拿来瞎唱,也不管好听不好听,着调不着调。总之,唱得兴高采烈,哼得尽情尽力。所以那段铁路,不知不觉中很快就走完了,而且走得很快乐。
后来,突然有一天,走完那条小路,走过道岔口,只见两旁的白墙上,贴着许多大幅标语,“打倒×××!”“开除×××一切职务!”……那个×××,就是我父亲的名字。墙上还有许多白纸黑字的大字报,写到父亲的名字时一律打着叉。父亲平易近人,可笑的是他的罪名之一就是“笑面虎”。
从此,在去学校的路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父亲停止工作了。风景依旧,但是,我再也不会欣赏,小路上,再也不能传出父女俩的笑声。默默地,我常低着头走过这段小路,偶尔抬头,看见人们仰头看标语和大字报的兴奋的脸,我就有一种心痛。一边沿着小路走着,我一边在心里默念:“爸爸,你还好吗?”
当然,父亲不可能好,他被拉到各乡去接受批斗,我和母亲及姑妈等人常带些吃的去探望,批斗间歇,让父亲吃点好吃的,而我们则在边上一边流泪,一过看父亲吃得好香。
我也不可能好,除了常常一个人带着年幼的弟弟,沿着那条小路去上学外,还得和大批各条战线的群众及同学们,在山中大操场下坐着,参加批斗父亲他们的现场会,人山人海的。然后听大家一起喊:“打倒×××!”然后看父亲他们被押上汽车,去游街。好在初中的五十几个同班同学,及别班的同学,没有一个在我面前喊打倒的,可能因为在同学们眼里,以前的我,和今天的我并没有什么两样。
后来,父亲终于好了,恢复了工作。虽然这之前还经历了许多许多的磨难,接受批斗之后,去工厂车间做工,去农村种田。老百姓总是最善良的,在去祝村一个村子种田时,有人说:“算了,你也种不来田,就派你每天去割点鱼草,去养鱼吧!”于是,在通往村子鱼塘的路上,常常看到一个精瘦的中年男子,挑着一担鱼草,边走边唱着歌儿,在田间轻快地行走。
户口落在县政府的我,也终于因为当年需要各居委推荐才能上高中,理所当然的不能得到推荐,没高中读了,虽然初中的班主任给我写了一份很好的推荐信,但是问遍县里所有的农村高中,没有一所学校敢要我。
在又回到林场工作的母亲的单位——花园分场,哭了半年后,我终于有机会,通过母亲在和睦初中教书的一个同学介绍,去和睦初中又读了半年初二。虽然考上山中还是没能被录取,但总算能在78年被安排在清明中学读高中,80年又幸运地考上了大学。可以说没有成为初中就失学的人,是我人生中的一大幸运。
现在,骑着自行车,路过四十年前后差不了多少的小路,看着这条正在改造的西山老铁路道岔口小路,我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四十年前我每天沿着这条路去上学,四十年后每天还是经过这条路去上班,人生可能就是一种不断地循环吧,而在这样不断的循环过程中,让人看到了相同的和不同的人儿,看到了相同的和不同的景象,有着相同和不同的心境。
如今,父亲已年老,我也是壮年即将逝去,而女儿正当青春,好在我们身体还好,心境也好。我想,哪天,我和父亲,还可以在这条小路上,像四十年前那样走一回,说说笑笑,可以带上我的女儿,三代人,手牵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