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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大家怎么理解传奇的含义,我自己就没有什么理解。因为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传奇,就是你的命,该着了就是该着了——你们都佩服那些战场上的传奇英雄人物,但是要我说句实在话,我觉得他们自己都未必佩服自己。因为他们的脑子里心坎里总是会想起那些牺牲的战友兄弟,在那个瞬间是怎么样在枪林弹雨中抽搐一样抖动着身躯?在那个瞬间是怎么一秒钟前还笑眯眯跟你开玩笑或者跟你吵嘴但是一发炮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个胳膊都剩不下一只?在那个瞬间是怎么在你的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脸上的血污中还有孩子一样的微笑或者恐惧?在那个瞬间是怎么为了更多的弟兄毫不犹豫地扑向地雷阵,然后你就眼睁睁看着他年轻的身躯嘣的一声弹一下少了半条腿嘣的一声弹一下少了一只胳膊,最后就滚啊滚然后就是崩崩崩一直到成为一个红色的血和黑色的泥包裹的小肉蛋?在那个瞬间是怎么被敌人的狼狗敌人的搜索队打兔子一样撵得满山跑无助地喊着弟兄们哥哥们救命救命,而你就趴在很近的草丛里但是你不能救他因为军人要完成任务,你就心里在想这还是一个17岁甚至更小的孩子啊,出发前还缠着自己要看嫂子的照片结果你怎么就不答应呢,你还没来得及心碎完紧接着就看见那个小兵那个小兄弟被几条狼狗咬住或者被几个敌人按住还是大喊着救命,这个时候或者是他自己拉响光荣弹或者是更远埋伏的自己的狙击手给他脑门上或者胸膛上那么一枪,干净利落毫不犹豫,而且你就眼睁睁地看着……
你还会觉得自己传奇吗?
——当你穿着笔挺的军装满胸的军功章被记者闪光灯一礼堂的鲜花掌声笑脸包围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有这个资格吗?你难道不会想起他们——永远默默无闻地离开这个世界的战友?
和平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个代价就是小兵的生命。
你在报纸上看到的可能是数字,冷冰冰的小铅字或者根本就没有数字(东方国家都没有报道自己战争伤亡数字的传统,所以你也就看不到);但是在这些数字后面代表的是什么呢?——活生生的笑脸跳着围着你喊着,我要看嫂子的照片我要看嫂子的照片……
你还会觉得自己传奇吗?——所以何大队对自己的战斗故事闭口不谈,他一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参加英模报告团到处去展览,每次报告一完这个硬汉就躲在不同礼堂不同的洗手间里面放声哭泣。所以何大队每次到了类似于跳伞这样的高危险性的科目的时候,都会站在高处从头看到尾,一直到最后一个战士收好自己的伞包上了东风平头柴为止,第二天又是这样。他是想尽可能地避免战士的牺牲啊!
所以你们也不要觉得我要讲的故事有多么传奇,虽然主角是我,但是我说过了这就是我的命,该着了就是该着了。
我们上了四个翅膀的小苍蝇就嗡嗡嗡起飞了,目标是800米高空,我们要搞第一次翼伞定点跳。当时我们都不紧张,那些老鸟的试跳其实除了让他们过干瘾,大队常委的考虑就是给我们后面非空降部队出身的战士一个信心上的鼓舞,跳过的也需要鼓舞。
此前我们已经跳了圆伞若干次,我也得到了伞徽,确实也跟电影上老美的小兵一样激动得不行不行的,缀在胸前舍不得摘下来,见了镜子就要照一下。
——我们上了天。然后我们准备跳。狗头高中队自然是第一个,这人对我后来知道在社会上属于“极限冒险运动”的一切事务有着极大的瘾头。常常是我们跳完了就蹭别的单位的架次跳,挨白眼也愿意,不让跳就眼巴巴地看着,没见过他那个可怜样,最后别的中队领导不忍心了,好好你跳吧。你就看他高兴的啊跟玩鹰的时候一样高兴。这个面子其实真的不是谁都给的,国家穷军队穷所以航空汽油要珍惜,就那么多架次你想跳就跳啊?所以我说狗头高中队是真正让我在多年后接触“人性”这个词语以后第一个反馈的对象,除了对他的印象太深了就是他绝对是人性多面的一个典型分析案例。
狗头高中队站在舱门两眼冒光,然后就出去了。他在空中伸开四肢姿势绝对标准,然后嘣的一下拉开伞绳,先是一个带着绳子的小包出来,接着你就看见那个小包嘣的一下子打开,你从上面看绝对是红白相间的鲜花绽放的感觉。
然后接着有下去的。我是第七个马达是第六个生子是第八个,后面还有两个老鸟。我真的是极其兴奋,因为我当时也对这种狗日的运动喜欢得不得了。
我就出去了,在空中伸开四肢。空气一下子托了我,一下把我托起来然后就放下。我就体验那种自由的感觉,真他妈的舒服啊!——绝对是天地之间唯我独尊,鸟得不行不行的了。
然后我心里数到规定的数字就拉伞绳。伞绳拉了,我没有等到动静。背后的主伞没有开。我靠!我脑子一下子就蒙了,知道是出现险情了。然后我再拉还是没有开。
我就这么自由坠落,跟一颗炸弹一样扑向越来越近的地面。不一样的是炸弹这种东西下去就是弹片飞溅地动山摇,我下去就是血肉飞溅地面安静,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我的老天爷爷啊!我拉了好几次都没有什么反应。我就看着地面越来越近。我不知道具体是多高的时候,大概是400米,我也不知道我在空中自由坠落多久。但是我确实清醒过来了,赶紧拉备份伞的伞绳。备份伞没有故障,嘣的一下打开了,我心里稍微轻松点了,这下子下去不至于五颜六色哪儿都是连个全尸都没有了。
——但是马上我又听见嘣的一声,我一抬头就惊了。狗日的主伞又开了!我就眼睁睁看着两个伞一个主伞一个备份伞一个背后一个胸前,跟夹心饼干一样把我这个肉馅夹在了一起。然后两个伞的伞绳就在空中搅拌在了一起。
我靠!我就看着白色的伞绳缠绕在一起,它们在天空就那么缠绕在一起越来越紧,就跟原来就长在一起一样!两个伞哪个都没有绽开,因为它们长到了一起。
——这是在任何教材上我都没有见过的险情!我估计现在新版的教材应该有了。我就赶上了,你们说不是命还有什么解释?
风嗖嗖地从耳边过,我就那么自由地从800米高空坠落。你们见过吗?——我自己都没见过,因为我是当事人,我不知道从地面看我是个什么操性。我就看见了头顶的那两张长在一起的伞。我确实当时比较鸟,第一个反应就是把伞都赶紧拽下来——拽下来接着怎么办我就没想过了,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拽下来。
我就拽啊拽啊把两个伞嘟嘟囔囔都抱在胸前。然后我就准备着陆了。我不记得距离地面有多少米了,大概还有50米?甚至更低。问题是我这样下来是个什么操性?——我们原来规定的着陆动作是双腿微弯,这样有一个缓冲。但是这样子绝对是腰一下子就座断了。我当时的判断就是腿不要了也要上半身不能残废!
总不能全身残废吧?!我就心一横把腿在空中蹬直了。奶奶的!老子不要这双腿了!但是老子保住上身成吗?!这个要求对于一个18岁的小兵来说过分吗?!然后我就感觉到自己的脚真的接触地面了。
——等我清醒过来已经在救护车上,我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四分五裂,动动胳膊动动腿居然都能动!就是两只脚后跟子生疼。马达他们告诉我,地面有一块农民刚刚翻过的下坡的麦地,我就正好落在这个麦地里面堆成垛子的麦秸上。我落下来然后弹起来,但是下坡的麦地是个缓冲,我弹着身子在翻好的松动的土壤上面滚,一直到平地上。
救护队开车冲过来的时候,我居然还站起来跟他们笑笑。然后就晕倒了——这些我自己都不记得了。我就脚蹾了一下。身上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我不知道你们相信不相信,但是这是真的。
第三天我就重新跳了,那时候脚后跟子还疼着呢。你们知道狗头高中队是个什么鸟人了吧?!不过我确实那时候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就跳。我脑子里就一个念头——作为狗头大队的特勤分队,大灰狼尖牙上牙尖的一个组成部分,我不能让这颗狼牙失去锐利。因为我是其中的一个战斗员,这没什么可以说的。当兵不就练武吗?这点子劳什子我都整不明白我还当什么兵呢?
传奇吗?我真的不觉得,因为这就是我的命。我的命好。我这个小兵的命好。只有命这种解释。
还能有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