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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四)
这里依旧是离开时的大厅,火把在此前的恐惧前风暴中全数消失,地精与地上的一切杂物全都不见踪影。包裹着地下城核心的魔池液滴迅速归位,这片昏沉沉、空荡荡的地方,再一次亮起幽幽光芒。
回来了。
塔砂在这黯淡的光辉中,看见一个即将溃散的影子。
落在唇上的亲吻若即若离,作为载体的地下城之书完全消耗殆尽,大恶魔的灵魂难以在主物质位面生存。维克多即将被埃瑞安驱逐,但深渊已经不是他的故土。在那里的身躯已经死亡,原因不明的放逐割断了维克多与深渊的联系,在被驱赶之后,他又能去哪里?
流浪的恶魔没有容身之所,等待这片灵魂的只有分崩离析。
……就只是这个原因吗?!
塔砂蓦地睁大了眼睛,一缕希望带着一丝恼火升腾起来,让她一把推开了维克多。她的手大半穿过了阴影,小部分好歹成功碰到了什么东西,维克多依然有一些部分可以碰触,有着半吊子的形体。阴影形态的大恶魔看上去——别问为什么,塔砂就是看得出来,要是你能从一本书上读出故交的表情,阴影也不是什么大挑战——看上去茫然不解还有点受伤,在他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前,塔砂一把抓住他,推进了魔池。
这真心不容易,维克多目前的状态像一块果冻,像一团软泥,像一朵乌云,用的力气小吧推不动,用的力气大了又可能捏碎。塔砂的手好几次从他“体内”滑出来(如同穿过流沙),到后来用上了地下城之力,用上龙翼之躯和新造出的幽灵之手,连拖带拽,连推带搡,费了老大力气才把维克多完全按进池子里。
魔池中有什么?
从地下城核心说起吧,塔砂有【地下城之主】的能力,能在地下城中移动任何物品,这种能力源自地下城核心,而不是地下城的城墙通道。打个比方说,地下城核心是光源,地下城是周围的镜子,城池的存在只是扩张了核心的能力范围。离开地下城后,地下城核心能影响的范围变得相当小,但只要舍得投入魔力,它依然能操纵附近的东西。
这就是为什么魔力液滴几乎没有减少,塔砂在被卷出缝隙时当机立断,让被卷走的液滴全部环绕在地下城核心附近,这团刚刚去过缝隙和星界半日游的池水没流失多少,被保护得很好。不过建功的那部分是地下城核心而非魔力液滴本身,核心是那只抓取的大手,魔池之水只是被抓住的东西。
在飞快地“抓紧”所有魔力液滴的时候,塔砂可来不及耐心地分门别类。魔池附近的一切小玩意,包括液滴与碎石能等,全被笼罩在了地下城核心的保护立场当中。
在如今的魔池之内,不仅有魔力浓缩的池水。
那里有碎石,尘土,还有此前将怒魔带来又被怒魔遗忘的“钥匙”,一枚漆黑的鳞片。
与地下城之书封面极其相似、蕴含着深渊力量的黑鳞。
维克多的灵魂坠入魔池之中,宝石蓝的池水迅速浸透了那团阴影。他在入水的那一刻意识到了鳞片的存在,立即恍然大悟。逸散的灵魂向池中黑鳞漂去,第一缕黑烟渗入其中的时候,某个开关仿佛被打开了。
巴掌大的黑鳞变成了一个微型的黑洞,魔池之水与黑烟缭绕的维克多被一口气抽了进去。一整团黑雾眨眼间一丝不剩,鳞片还在咕嘟咕嘟吞食着池水,乃至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真看不出这样的小东西有这么大胃口,魔池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
塔砂伸手去掰背后的龙翼,这两片翅膀已经在空间乱流中变得破破烂烂,根本飞不起来,但好歹曾经停留过深渊的眷顾。她撕扯下已经折断的左翼,往翻腾的魔池中丢去,觉得自己像个往锅里扔青蛙脚蹼的女巫。当塔砂试图对右边的翅膀如法炮制,她的胳膊折断了。
本来就是做出来应急的手臂,不耐用也在情理之中。塔砂用手背擦过脸颊,意识到自己正在流血,血液从眼睛、鼻子乃至脸上各种小创口中涌出。皮肤有种刺痒感,风吹过一阵粘腻,知觉好像已经麻木,无数细小的伤口完全没有愈合的迹象,反而越来越大,像布满裂纹又装满水的瓷器。
即便有禁咒保护,这具在空间乱流中摸爬滚打许久的龙翼之躯也已经到了极限。
既然如此,索性废物利用一下好了。
塔砂跳进了魔池,像铸剑师纵身投炉。龙翼之躯中的灵魂回归本体,那具躯壳在魔池中迅速地分解。没有地下城之书,但有维克多本体遗蜕上的鳞片;没有怒魔分#身,但有曾经得到过深渊眷顾的地下城造物。距离最优选项很远,不过至少差强人意,堪堪超过了最低限度。
塔砂感到如释重负,劫后余生,不知这感受来自自己,还是此刻无比贴近的另一人。接着她感到后怕,还有半心半意的恼火——要不是她及时想起鳞片这回事,维克多这是准备去死了吗?嘴上说着不想死,结果把一线生机所在完全忘了,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大恶魔?!
链接中传来一点弱弱的委屈,如果维克多此时能开口,大概又要碎碎念一通“恶魔灵魂受创会减智商的啊”、“我忙着搞禁咒来着”、“你都不谢谢人家”之类的话。
维克多此时依旧无法开口,他几乎没有凝聚起具体语言乃至意识的能力。恶魔的意识依旧模模糊糊,像个刚从全身麻醉中醒来的病人。他失去了躯体又消耗了太多力量,别说继续跟塔砂打嘴仗,能维持意识已经相当艰难。维克多还勉强保持着清醒,执着得只陪主人看电视的小狗,困到脑袋一点一点,就是不肯回去睡。
“睡吧。”塔砂说,“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几乎立刻,那意识中断了。
在这短暂的、不分彼此的融合修补之中,塔砂能感觉到维克多的灵魂之火慢慢黯淡,但不是以让人不安的那种形式。他们如此贴近,于是塔砂清楚他已经转危为安。维克多受了非常严重的伤,他需要休息,需要很多时间很多条件才能渐渐恢复,但他会活下去。
她所认识的这一部分,会继续存在。
凄美的告别还是省了吧,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从得知深渊的入侵到现在,只过去了一个多小时。距离怒魔真身出现,分针只走过了二分之一圈。被分割开来的地下城其他部分没受到影响,这桩事只有少许参与者知情。撒罗的圣子正站在通道口,听到了刚才的巨大响动,犹豫着是否要过来查看。幽灵向他传话,告诉他回家休息吧。
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在短暂但绝不轻易的抗争后,终于暂时告一段落。
到了现在,塔砂才有空检查自己的得失。
怒魔赛门的分#身用来填补了地下城之书,算是造成的损失与收益相抵消;受过深渊眷顾的大恶魔真身全都被空间乱流吞没,连个渣都没剩下来,相当可惜。不过要是没有空间乱流这回事,塔砂不见得能全身而退,毕竟发疯的真身至少能将她拖住,逃不出缝隙乐子就大了。地下城之书损耗在禁咒中,得到的鳞片用来充当临时载体,勉强收支平衡。
最大的收获,在于地下城的重组升级。
【残缺的地下城-塔砂】
合并重组中,进度:51/100
属性:
自然-你获得了自然之心的认可,自然意志注视着你
龙-你获得了传奇太古龙残留的意志认可,远方的龙向你投来一瞥
深渊-你曾获得深渊意志的眷顾,即使祂的注视已经远去,你的灵魂中也永远留下了曾为深渊眷属的印记
深渊的眷顾已经消失了,塔砂曾以为那是个临时增益效果,如今看来,这个效果还是留下了一点残留物。塔砂像是在深渊挂上了名,尽管平时不会得到多少优待,但下一次与深渊打交道时,她能更轻松地运用深渊之力。这属性留存在她的灵魂当中,比曾经的“深渊亲和”更进一步。
深渊、自然、龙,三重属性同时存在于地下城核心之中,出乎意料地,居然没产生什么冲突。
十几年来重组的进度条一直是问号,哪怕塔砂使用了偷渡过来的地下城核心碎片,进度条也没有任何反应。如今那片混沌终于显示出了具体数字,在深渊眷顾与直面星界之后,一下子推进到了百分之五十一。进度刚好过半,此前光秃秃的进度条出现了新的内容。塔砂能感觉到,自己有再一次升级的机会。
缝隙已经完全泯灭,通道又一次沉寂,距离深渊入侵还有几年时间。还没得到消息的埃瑞安帝国风平浪静,夜幕防线附近一派安宁。有许多计划要更改,有许多事情要加快,在那之前,塔砂至少有中止一晚上的时间。
做好准备之后,塔砂关闭了地下城核心的大部分功能,开始升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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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埃瑞安以来的第四个梦,梦中雾气缭绕,看不清背景,只能看见中间的主角。
塔砂看到一个步伐匆匆的行人。
这个人穿着一套古典样式的礼服,那种服饰只出现在如今埃瑞安的历史书上,但现在的审美观也能感受到这身打扮的优雅与美感。他蹬着一双皮靴,戴着顶规整的圆顶帽,看上去更适合坐马车而非在地上疾行——可他就在这么干,而且从周围景物后移的速度来看,这绅士打扮的高大男子堪称健步如飞。
塔砂隐约感到熟悉,但她又很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张面孔。穿礼服的男人有一张端正的脸,却不知怎么的有点不对劲。
棕色头发,红润皮肤,浓眉大眼,称不上英俊却颇为耐看,大概是普通人里中等偏上的那一类吧。他有着最大众的脸型,非常普通的五官,谁来看都觉得很有亲切感,仿佛跟自己认识的某个人有这样那样的相似。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一个好相处的人——大部分人可能都会这么看,过去的塔砂也会这样想,然而现在,该说是阅历增加了吗,还是说是直觉增加了?塔砂从这个人身上感觉到了非常细微的不协调感。
如果给埃瑞安的成年男性做一个面孔录入,去掉最丑陋的那些,取出平均值的话,多半就是这样的脸。但事实上,很少有人能“平均”到这个地步。若将每个人比作一只苹果,每个苹果都有一点小瑕疵,比如一点歪斜,一个虫眼,光照产生的不均匀颜色……但他不一样,他没有一点皱纹、疤痕、痣或斑点,左右脸完美对称,像个画出来的苹果概念或完美的模型。
普通的脸也好,温和的神情也好,都因为这种不对劲而令人发毛。这个人“正常”得让人害怕,看着他仿佛看到了衣冠楚楚的反社会分子,仿佛看到了披着人皮的什么东西。
他忽然停了下来,抬头,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与塔砂对视。
塔砂一下子明白过来这是谁了。
他在星界捂住她的眼睛,他在链接当中教导她分解灵魂,正是这个身高这个身形。这是维克多,这么长时间以来,她还是第一次以旁人视角看到了有身体的维克多。
或者说,穿着人身的维克多。
“你们真客气。”维克多对她笑了起来,“这么忙的当口,还一起来送我。”
维克多并不是在与她对视,而是在看她这个方向的其他东西。梦中的视野转了个方向,她看到了维克多所看的位置。一个嗡嗡作响的传送门打开,从中跳出两个人来。一个壮汉肌肉虬扎,luo露着上半身,文身蜿蜒纵横,覆盖了半张面孔。另一个则是穿着白袍、拿着法杖的中年女人,她穿戴着一堆零零碎碎的东西,如果这是个rpg游戏,这身看上去等级就很高。
那个女人面容严肃,质问道:“深渊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这话就说得不对了,深渊什么时候不打主意?恶魔总是全年无休,辛苦的职业,众所周知。”维克多摊了摊手,装模作样地行了个脱帽礼,“是什么谣言能劳动白色闪电索菲亚的大驾?我知道自己是一名不受欢迎的客人,现在正准备回家呢,也不劳诸位赶我。”
“不要兜圈子。”被称为索菲亚的白袍法师说,“地上的恶魔领主和高阶恶魔都在陆续撤回分#身和重要走狗,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咦,莫非我赶上了什么恶魔返乡潮不成?”维克多惊讶地说,帽子放在胸前,一副守法公民的乖巧模样,“你知道的,我跟其他领主的关系一直称不上好,想知道他们最近有什么日程,问我?那你可问错人了。”
“够了!”纹身大汉喝到,他的声音瓮声瓮气,“回答察察!或者死!”
“你看,这就是请野蛮人当帮手的坏处之一。”维克多叹了口气,“要让他们理解交谈的礼节太过困难,连理解行动目标都相当困难。你告诉我,察察,在这儿杀了我会发生什么事?提示:我会在深渊苏醒,你等于送我一张回程票……哎呀,我刚刚是不是直接把答案告诉你了?”
“不要跟这家伙多嘴,先抓住他再拷问!”
另一个人从传送门中跳了出来,咬牙切齿地瞪着维克多。这个瘦小的牧师身上戴着撒罗的标志,维克多一看他便笑了出来。
“这不是小威利吗?上次见你你才那么点高呢,转眼都长这么大啦!”披着人皮的恶魔用一种浮夸的热情招呼道,“我对你父亲的事情很遗憾——我也没料到他如此容易堕落,要是知道劝服他的难度这么低,开始我也不会选择他了。”
“你这个卑鄙无耻的恶魔!”牧师怒吼道,抬高的声音都出现了破音。他几乎要冲上去,白袍法师打了个手势,野蛮人揪住了他的领子。
“别再拖延时间了。”索菲亚冷漠地说,“这附近的空间已经被隔绝,谎言之蛇维克多,在你吐露真言之前,别想离开。”
在另外三个方向,又有三道传送门骤然开启。
他们精确地挡住了所有退路,四个法师霎时间编织起一道光网,看上去准备已久。最年长的白袍索菲亚后退一步,成为了这只光罩的支柱。一名全副武装的战士走了出来,一个赤手空拳的光头僧人走了出来,再加上原来在这里的文身大汉,三个人守着三个方向,围住了站在中间的维克多。
“禁魔区吗。”维克多自言自语道。
他的身体外表正在改变。
靠近他皮肤的地方产生了细微的扭曲,仿佛水面上的油被拨开,露出下面深水的本色。法术制造的幻象在禁魔区中支离破碎,人畜无害的外皮脱落,展现出皮下的恶魔。
普通人的白皮肤转瞬即逝,那个瞬间乍一看好似反色,维克多真正的肤色是深色的,和玛丽昂不同,和怒魔也不同,偏向古铜色,带着一种金属或鳞片的质感。他的头顶长出弯曲的尖角,他黄色的眼眸扩散到整个眼珠,而那张普通而亲切的面孔蜡一般融化,露出另一张截然不同的脸。
他非常英俊,同时也非常吓人,那是一种凌厉如刀的美貌——尽管用来形容一个高大强健的男性似乎不太恰当,但这便是塔砂脑中冒出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形容词了。怎么说好,就像人类看见斩落山岳的神兵,看见划破天际的巨龙……这恶魔显而易见地是个非人类,那张邪气又威严的脸令人赏心悦目,亦令人毛骨悚然。
可是非常合适,不如说比起之前那张普通人的面孔,这一张更适合“维克多”。
他本来就既非人类,也非善茬。
“投降吧。”一名战士这样说,紧盯着面前的恶魔领主,“这里暂时隔绝了深渊,你的任何法术都会失效。签下契约,告诉我们深渊的阴谋……”
“你们就给我个温柔的死法?”维克多好奇地问。
“你根本没有选择!”牧师威利厌恶地说,“撒罗的神殿有足够位置为你这样的深渊渣滓准备。”
“如果你合作,我们可以省去动手这一步。”那个僧人说。
“深渊在下,我不能说啊。”维克多苦恼地说。
“那就只好让你说了。”战士沉声道,向前迈出一步。
“白塔的禁魔阵,北海高原的传奇野蛮人,凯泽拉僧院的传奇武僧,还有传奇战士,在禁魔区中算是不错的组合吧。”维克多摇了摇头,“不过,就这么点人,就来围堵一名恶魔领主吗?我实话,我的自尊心有点受伤。”
没人和他说话,牧师口中喃喃自语,神术的光辉正落在三名传奇职业者身上。
“我个人认为,能用动嘴皮子解决的事情最好别动手,那是野蛮人之举——抱歉察察,不是针对你。”维克多对着摆出战斗姿势的野蛮人安抚地挥了挥手,把帽子放到了地上,“所以我基本不太在主物质位面打架,这似乎给在场的诸位造成了一点小小的误解。比方说,其实我本来就不太擅长魔法。”
维克多站直身体,抬头对着面前的敌人露齿一笑,笑出一口锯齿状的牙齿。
“我其实是肉搏派。”他诚恳地说,“刻板印象害死人,是不是?”
牧师飞了出去。
牧师飞了出去,胸口#爆裂成肉泥,身躯眨眼间四分五裂。在大恶魔冲入传奇职业者当中,一击打碎其中最弱的那个武僧的头颅时,所有人还来不及露出惊讶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