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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尉缭的府邸中走出来,徐福落了一身的雪。
内侍和荆轲站在马车旁,见徐福出来,不由一怔,那一刻他们都觉得徐福的表情有些怪异,但是等细看的时候,却又发现徐福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冰冷,别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徐福搭着内侍的手臂,借力上了马车,坐进马车之后,徐福才觉得一阵无力。
他不自觉地陷入了深思中。
青春期?
这样的词汇,你能在几千年前的战国时期见到吗?不能。
而这个词却从尉缭的口中说了出来。徐君房……他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会不定期地失忆,会说出千年后的词汇,也极有天赋……徐福脑中有了两种猜想。第一种,那就是徐君房跟他一样,也是来自千年后,只不过或许一个人是胎穿,而他则是灵魂进入了这具身体。第二种,那就是……他……从一开始,就属于这里,没有什么黑老大杀了他,他没有在河中死去再醒来。也许从他睁开眼第一次看见嬴政开始,他的记忆就被再次清零了。
但是第二种猜想实在太可怕了,令徐福毛骨悚然。
如果真的是第二种,那么他还有可能随时再失忆。如果是第一种,那么摆脱失忆的可能性还很大。
徐福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感觉自己就像是落入了一张大网之中,满脑子都布着疑虑,偏偏一个个都打成死结,怎么都解不开。只能等过去的记录拿到手,他就能了解到过去徐君房的生活了。
徐福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入了冬嗜睡,徐福并不在意,他知道自己一旦心力耗费过多,就容易变得嗜睡,前几年不就经常出现这样的状况吗?
过了不久,内侍将徐福唤醒了。
徐福下了马车,寝宫就在距离不远的地方,他缓步朝着寝宫走过去,紧接着看见了一道挺拔的身影。站在那里的是扶苏,有些日子没见他,徐福才发现扶苏的身高又拔高了不少。
见徐福走来,扶苏脸上的表情登时柔和了不少,“父亲。”
如今扶苏再唤他“父亲”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别扭之处了。扶苏俨然长成一个小少年了,身上颇有嬴政之风。
徐福张嘴正要与他说话,谁知道突然双腿一软,就这么栽倒下去了,扶苏忙伸手将人抱住。不过徐福总归比他高出不少,扶苏将人接住后,难免有些吃力。徐福眼前一黑,也不知道自己是晕了,还是睡着了,总之对之后发生的事彻底没了知觉。
不到半个时辰,嬴政便匆匆赶来了。
“阿福?”嬴政叫不醒徐福。
请来的侍医,也拿徐福全然无法。
嬴政见过从前徐福昏睡的症状,这个时候倒不是特别着急,他命人将竹简、绢布等物联同他的桌案都挪到寝宫中,随后嬴政便这样守在了徐福的床榻边上。
扶苏紧紧抿了抿唇,“父亲不会是……之前在燕国留下的遗症吧?”
嬴政握着笔刀的手一顿,“来人,传信给驷车庶长的师兄姜游。”
“姜游能有法子吗?”扶苏额上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他是真的心急。看着徐福一头栽倒在自己怀里,那种刺激实在太大了。
“不知。”嬴政突然心念一动,“来人,将田味请过来。”
宫人虽然诧异,但也不多问。徐福在宫中待了十年时光,这些宫人也都是陪着走到今日的,此刻不止王上和扶苏公子的心中不好受,他们心中此时也好受不到哪里去。
天空渐渐蒙上一层灰色,夜幕降临。
田味被人从院中请出来的时候,还诧异不已。他在这个老旧的院子里待了一段时日,基本没什么人搭理他,偶有宫人送来些食物,好让他别饿死了。今日……怎么会有人来请他呢?
田味跟着宫人走到了宫殿外。
宫殿上空,笼着灰蒙蒙的颜色,田味不自觉地抬头看了一眼,顿时觉得那片天空,像是一张怪物的口,狰狞地吞噬着什么。田味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这是异象!这是异象!田味这个哆嗦并不是害怕的,而是激动的。等来了!终于等来了!田味面上温和的笑容变得浓了一些。
宫人对田味的印象并不好,但毕竟对方是客,地位比他们高,宫人们按捺下心中的不快,道:“先生,请。”
田味回头,正对上宫人冰冷的眼神,这才加快了脚步,走进了宫殿。
殿中烛火摇曳,田味瞥见了坐在桌案前的男子。
“秦王。”田味遥遥一拜,“秦王今日请我前来,所为何事呢?为那丹药?还是燕国之事?”
扶苏皱眉,“哪里来的人?这般没规矩。”
他不喜欢此人,此人表现得太过完美,但说话、动作,都让扶苏觉得极为违和。
“你既说自己会炼丹药,有大本事,那今日便做给寡人看吧。”嬴政抬起头来,明灭的烛光映在他的脸上,田味顿时感觉到了一阵压迫感,他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随后表现如常,问道:“做什么?”
嬴政指了指身后的床榻。
“你去瞧瞧,庶长是怎么了。”
田味一怔,“庶长病了吗?”
“这该你去看,而不是寡人来告诉你。”嬴政脸色一沉。
田味顿觉身上的压迫感更浓重了,他点了点头,“您说得是。”说完之后,便走向了床榻边上。田味的目光止不住地往旁边瞥去。从来没见过的威严大殿,殿中的器具都是精美不已,还有……徐君房身下的床榻,都是田味从来未曾体验过,却又心生向往的。
不过有什么关系呢?
田味压下眼底的光芒。
以后,他会替代对方,成为秦国最厉害的方士,成为秦王的心腹,成为载入史册“仙人”。
徐福这次睡过去,什么梦也没做,他舒畅地睡了一觉,从田味与秦王说话的时候,他就醒来了。田味渐渐走近了,徐福感受到了田味身上的气息。
终于有了变化吗?
徐福心中咯噔一下。
觉得这事儿实在诡异得很。
白日里,田味是完美无缺的,面相上找不出一点缺点,但是等到入了夜,徐福却能清晰感觉到,田味身上隐藏着的戾气。这种气息说起来很玄妙,不过像徐福这样,给许多人相过面,来来去去见了太多人,自然的,他也就能分辨人身上传来的气息了。是恶意,还是善意,是福气还是祸气。
田味根本不知道,自己心底欲.望蠢蠢欲动的那一刻,把不该暴露的地方暴露了。他抓起了徐福的手,装模作样地把了会儿脉,“……应当是风寒,秦王可曾试验过我那药,那药给他服下,便能好了。”
徐福心底都快笑开花了。
风寒?绝不可能!只要稍微有些医术的人,都能知晓他绝对不是风寒。田味却说出了这样的话。要么就是田味故意为之,要么就是他根本就不会给人看病。大言不惭地说什么,自己会的,他都会,但这时却暴露出来了。
他是想拿他那药丸当万能药来用么?
嬴政又不蠢,此时他已经和徐福想到一块儿去了,他将手中的笔刀搁下,“哦,是吗?寡人请了那么多侍医,连个小小风寒都瞧不出,而田味先生一来,便瞧出了庶长是患了风寒。这风寒何等厉害?竟是只有田味先生一人能瞧出来?”嬴政声音不急不缓,甚至连半点冷意都不带,但是田味一对上嬴政那双眼眸,便不自觉地浑身发软,心紧张地蜷缩成了一团。
太可怕了……
田味看着嬴政的目光变了,他竭力压制着眼底的狂热,口中却是平静地辩解道:“秦王不信我?宫中侍医虽然厉害,但是有些东西却是瞧不出来的。我方才的话还未说完呢。他是染上了风寒,但却是因为他思虑过重,在卜筮之道上耗费心力过多,才会染上风寒。这风寒自然与别的风寒不一样了。”
这张嘴比我还能说,徐福心头冷笑,我真是差点儿就信了呢。
“是吗?”
“是的,秦王将那药给他服下吧。”
田味背对着徐福,他看不见徐福冲着嬴政勾了勾手指,嬴政眼皮一跳,道:“来人,将田味那日献上的药取来。”
那药献上来之后,嬴政连多看一眼都没有,宫人们自然也抛到一边去了,此时突然听嬴政提起,宫人们忙散开去找了,好一会儿才将那盒子找来了。
这时田味也意识到,之前嬴政根本就没将他放在心上了,田味的心底沉了沉,面上却不显。
嬴政打开盒子,走到床榻边,将徐福扶了起来,徐福抓起那药丸,捏在掌心把玩一番,然后就又躺了下去。连他醒没醒,田味都没知觉,可见他实在没什么水平。
徐福抓了抓嬴政的衣袖,装作刚刚睁开眼的模样,他看向田味,冷声道:“他怎么在此处?”要让田味露出最终目的太简单了,只要徐福表现得和他针锋相对就够了。
嬴政面上温和了些,出声道:“你救了庶长,寡人有赏,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田味一脸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朝着嬴政拜道:“不过举手而为,秦王不必挂心。若是秦王真要赏我,那便让我长住宫中,为秦王献一份力吧。”
徐福都快听吐了。
田味还真能厚脸皮地把功绩揽在头上。
徐福捏了捏手中的药丸,若是上辈子,拿到医院去化验就能知晓这是什么东西了,只可惜这辈子,他要化验这个东西,还得花不少的功夫。这段时日,就先让田味得意吧。
捧得越高,摔得越惨。
徐福满不在乎地拉了拉被子,困意又袭了上来,想到嬴政就在旁边,也没甚可担忧的,放松下心神,徐福就破罐子破摔地继续入梦了……
之后几日,田味在宫中可自由行走的范围就变大了。宫中有人忍不住议论,此人是否也要成为太卜,此人究竟有几分本事,他真的能救庶长?毕竟在大部分人心中,徐福已经强悍到无毒不侵、无病能入的地步了,以徐福的厉害,哪里还需要其他人呢?但是也有人,觉得田味气质高华,令人不自觉地敬仰,于是免不了投去夸赞的目光。
徐福翻看着胡亥的篆书,心思微微飘远。
在这样的情况下,田味真的能如冯去疾形容的那样,淡泊名利,继续维持他那高华的气质吗?
被追捧起来的人,稍不注意可就会落入万丈深渊。
徐福一点也不急了,管他记忆如何,管那个田味要做什么,该来的,终究会来。
正想着,宫人突然送来了蓍草,说是长了新的出来。
这个时候还有蓍草能长出来,也亏了徐福折腾出的劣质版大棚。徐福捏着蓍草,见胡亥伸手过来,他忙避开了,“别乱动。”要是像上次那样,被胡亥拿去玩儿了,那他不知道又要等多久。
“今日跟我学卜筮如何?”徐福问胡亥。
胡亥勉强点了点头,“哦。”
徐福揉了他一把。
啊,不如小时候可爱了。
徐福一旦将蓍草玩熟之后,卜筮起来就很快了。
半晌之后,胡亥一脸茫然地抬起头,这么多根草,根本不知道怎么卜筮啊……
而徐福已经得到了最后的结果。
凶卦……啊……
徐福将蓍草扔到了一边,“收起来吧,别扔了。”
“诺。”宫人们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眼徐福的脸色,低声道:“庶长可是为那田味头疼?庶长不必如此,那田味连庶长一分也不及呢。”
徐福看着那名宫人的目光温和了些,“嗯。”
此时,一名内侍急忙跑进来,因为惯性,噗通一下跪在了徐福的面前,“庶长,庶长要的衣袍,寻到了!”
竟然寻到了?徐福都有些惊讶,这可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了。
“在何处寻到的?”
“奉常寺王奉常处。”
王奉常?徐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正是王柳。他的衣袍怎么会在王柳那里?
“走吧,去奉常寺。”徐福当即起了身。
胡亥趴在了地上,“父亲去吧,我不去……困……啊……”胡亥说着还在地上打了个滚儿。
徐福知道他压根不是困,就是蓍草卜筮太过无趣了,说不定待自己走后,他便会立即拿出竹简,继续试验他的巫术。徐福无奈,顿了顿脚步,将手腕上那根丑不拉几的布条儿解下来,给胡亥绑上了,“这个慢慢玩儿。”
胡亥摸了摸布条儿,重重点头。他眼中闪烁着的亮光,让徐福有一种他想啃了布条的错觉。
徐福转身走了出去。
没多久,徐福便抵达了奉常寺,进入奉常寺的时候,徐福听见了那些人的低语声。徐福突然间还有点儿怀念,过去他在的时候,也总是引起一片议论声,嗡嗡地缠绕在耳边。
慢慢的,徐福就听清这些人在说什么了。
他们在说田味。
“那田味究竟是什么来头?竟是一来,便能获得王上的看重,今日到我们奉常寺中来,也是傲气十足,真不知他有哪点儿可傲的?可及当年徐庶长半分?”
闻此言,徐福差点笑出声来。
他怎么也没想到,不知不觉间,自己俨然成了奉常寺的传说级人物了。在他们口中,自己都是被高高捧起来的了……
被奉常寺中人隐隐维护的感觉,徐福觉得挺怪异的,不过感觉并不坏。
徐福身后的人面色有些怪异,那议论之人,陡然听见脚步声走近,回过头来,被吓得差点丢了魂,结结巴巴道:“……原来是、是庶长……”
徐福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便毫不停留地继续往前去了。
那议论的人渐渐回过神来,“没想到……没想到庶长竟然也来奉常寺了,是不是冲着那田味来的?”
“庶长风采依旧啊!”
“是啊,你不说我还未发现,十年过去了,庶长除却身材拔高以外,竟是还如十年前一样……”
“人家的天生好相貌,羡慕不来的……”
“别说了别说了,还不如快点儿去看个热闹,万一等会儿庶长与那田味比斗起来了呢?”
……
徐福进入到奉常的办公区域,一眼便瞥见了屋中的王柳和田味。王柳的面色不大好看。徐福不用走近,都能想到原因。王柳的脾气极傲,要让他服气,花费的功夫不是一点半点。而田味虽然面上不显,但实际上说出的话,却是极为拉仇恨的,这二人凑在一块儿,不闹矛盾那才怪。
徐福身后的人,上前去敲了敲门。
里头的王柳立即站起身来,脸色好看了许多,“庶长,请。”
这时,有人捧了一件衣袍前来,王柳将那衣袍递交到徐福身后的内侍手中,道:“这便是那件衣袍了。”王柳也并未问徐福为何大费周章找这个东西。当着田味的面,王柳一时间也无话可说了,屋内静寂到了极点。
徐福低声问道:“此物为何会在你那处?”
王柳面上闪过尴尬之色,道:“你忘了么?初入奉常寺时,我曾为你打扫过屋子。”
徐福恍然大悟,那时他回到奉常寺,发现屋中肮脏不已,最后想法子坑了王柳,让他给自己打扫屋子,又做仆人,想来就是那个时候,他的衣袍落在王柳那里了。
“多谢。”徐福道。
王柳抿了抿唇,“庶长客气。”
此时田味插声道:“原来从前庶长也在奉常寺做过太卜吗?”田味笑了笑,“我还以为像庶长这样厉害的人物,一开始便能得秦王青睐呢。”
王柳撇了撇嘴,脸上分明写着四个字“你这蠢货”。
徐福也觉得田味这段话说得不太高明,于是干脆没搭理他。
田味于是换了个话茬,道:“王奉常瞧上去,在卜筮之道也极有天分呢,颇有可造之处。不若与我切磋一二?”
王柳性傲,根本看不上田味这个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人物,他冷笑一声,“你算什么东西?身上无半点官职,从前在六国又并无响亮名声,也敢与我切磋?”
王柳是个硬茬,徐福早就知道。但田味不知道啊,田味的脸皮僵了僵,差点进行不下去对话。
田味可惜地叹了一声,“你会后悔的。”
王柳依旧冷笑,丝毫不给田味面子,“哦,那我等着看你如何令我后悔,别要光顾着放大话才好。若是真有本事,你便也去做个国师!”
田味笑了笑,“我不及庶长,哪能像庶长那样,哪怕是到了燕国,也能做国师呢。”
这话说得人颇为膈应,徐福实在有些厌恶田味的口吻,于是道:“既知晓自己没甚本事,又说这么多话做什么?”
田味的脸皮又僵了一下,“我有没有本事,庶长不是很清楚吗?别忘了,那日庶长还吃了我的药方才醒来的。”
徐福觉得跟自我感觉良好的人对话起来,真是特别痛苦。田味还真拿他那药当宝贝了?
“哦。是吗?”徐福凉凉地反问了两个字,别的情绪都未表现出来。
但田味却从他身上感觉到了浓浓的蔑视。田味低下了头,轻轻应了一声,“是的。”说完,他又道:“庶长近日可要小心啊,我观庶长面相,怕是要有灾祸了。”
王柳忍不住笑了,“你会相面?你在庶长跟前,卖弄你那点相面的本事?实在好笑极了!”
田味抿紧了唇,看了一眼徐福,那目光竟是有一瞬间让徐福感觉到了阴骛。
徐福懒得再与田味说话,令内侍收好衣袍,道:“回宫。”
徐福一走,王柳也彻底不搭理田味了。
田味起身走出去,站在门外,浅浅一笑,“你们眼中的神,也总有坠落的那一天啊。”
王柳没听出来田味什么意思,但他实在厌烦田味这人,便冷笑:“你一直都坠在坑底,爬都没爬上去过,还好意思说别人?”
田味看了一眼徐福的背影,“不信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