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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十八年五月癸巳,大行皇帝大殓,翌日成服。
六月庚申,礼部进上尊号,尊谥为“建天明道诚纯中正圣文神武至仁大德敬皇帝”,庙号“孝宗”。
工部左侍郎并术士博选山川吉地,钦天监监正择选吉日,定十月庚午,葬大行皇帝于茂陵以西施家台,发-军-民-役,开凿“泰陵”。
“主势之强,风气水土之聚,庶可安奉神灵。”
仪注上呈,朱厚照没有当即同意,而是遣中官扶安,李兴,覃观,工部右侍郎王华再往评定。
其后敕书礼部,言大行皇帝有遗诏,不得劳民。凡京营官军俱免做工。并敕书工部,不急工程悉皆停止。未得旨,不得擅发役夫。内外凡有违令者,与宣府三司同罪,从严不赦。
两份敕令下发,群臣均发出感慨。
“宽仁恤民,殿下果有先帝遗风。”
“国朝有望矣。”
在众多的赞扬声中,大学士李东阳不发一词,反复看着敕令最后一行字,微微皱眉。
谢迁奇怪道:“宾之兄为何愁眉不展?太子殿下有德,实乃万民之福。”
李东阳点点头,仍是没有说话。
以为他在哀悼先帝,谢迁没有多留意,转而同刘健商议太子临朝听政之事。
独自站在窗旁,李东阳单手负在身后,视线穿透零星飘落的细雨,愈发显得沉默。
丙辰,礼部上奏,中官扶安,侍郎王华等覆视山陵,确为吉地,宜择吉日开土。
这一次,朱厚照的答复很快,当即着钦天监择日,遣驸马都尉蔡震马诚祭告诸先帝之陵,令工部尚书曾鉴祭告天寿山。
三告之后,柱香燃尽。
道僧念经,术士定穴,第一块条石被楔入泰陵。
皇陵动土,依礼制,在京文武官员皆要素服二十七日,至思善门外哭足三日。从早到晚,不哭到嗓子哑不算完。
素服期间,不许饮酒吃-肉,更不许宴会取乐。成了亲的,夫妻必须分房。
待到第四日,皇太子御西角门视事,哭丧才暂告一段落。
旨意由内廷中官至各衙门宣读,杨瓒在翰林院抄录发往各府州县的遗诏,恰遇宣旨的中官。
“杨编修。”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同杨瓒颇有眼缘的谷大用。
“谷公公。”
谷大用袖着手,跟在身后的小黄门分别抱着一批纱绢和一只木盒,垂头站着,恭敬异常。
“太子殿下闻杨编修乔迁,特地从私库取来白金布帛,令咱家送于编修。并言,待除服之日,另有贺礼送至。”
“臣谢殿下厚赐!”
“杨编修若是无暇,咱家多事一回,着人直接送到府上,编修瞧着可好?”
“自然是好。”杨瓒没有客气,大方道,“谷公公盛情,杨某领受。”
“咱家就知道,杨编修是个实诚人。”
谷大用笑眯了眼,杨瓒不禁牙酸。果然主从相类,连说话都有几分相似。
送走谷大用,杨瓒继续回值房抄录遗诏。
日暮时分,方才抄录完毕,唤书吏将文卷取走。
窗外雨势渐大,杨瓒松了松肩颈,取过放在屋角的纸伞雨帽,掐灭烛火,快步离开值房。
明日起,三品以上的文武京官便要到思善门报道。杨瓒微末七品,没资格在皇宫前大哭,只到衙门斩衰即可。
斩衰哭丧之日,衙门诸事暂停。正好托牙人寻门房仆役,打理新居。
三间厅堂,东西五间厢房,规格错落有致,打理起来颇费力气。仅杨瓒和杨土两人,实是力不从心。前厅和中厅之间还有不大的一处院落,种有两棵桃树,花期已过,仍是绿意喜人。
这两日,树上陆续结成核桃大小的果子,杨土日日围在树下,活似只馋猫。
杨瓒几乎可以肯定,树上结了多少果子,他必一清二楚。
从翰林院步行到新居,需穿过整条街,足足走上三刻钟。若是骑马,速度尚能快些。奈何天子大行,除锦衣卫和报送-军-情的边军,城内一律不许跑马。
坐轿乘车?
还是那句话,品级不够。
芝麻官在京,当真是举步维艰,居大不易。
行到中途,雨成瓢泼。两侧都是高墙深院,自然无处避雨。
杨瓒只得压紧雨帽,尽量加快速度,咬牙撑到家为止。
天色渐沉,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逆风前行,杨瓒看不清前路,绊到一块石阶,直接摔倒在地。
“这真是……”
衣袍浸湿,膝盖阵阵钝痛,不用看知道,必是一片青紫。
重新戴上雨帽,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数匹快马自雨中冲出,为首者不是旁人,正是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同杨编修有几面之缘的顾卿。
大红锦衣换成青缎,黑色幞头镶嵌银边,腰间束着金带,挂着一柄乌鞘细窄长刀,锋锐未出,仍能感到丝丝寒意。
骏马弛近,伯府正门洞开,门轴发出沉闷声响。
正门旁侧,角门开启,两名皂衣家仆自内行出,不撑伞也不披蓑衣,只罩着一层麻布短袍,提两盏琉璃灯,在石阶上引路。
见到站在石阶旁的杨瓒,顾卿扬声问道:“可是杨编修?”
杨瓒微掀起雨帽,看向顾卿。
“顾千户,下官有礼。”
见杨瓒全身湿透,官袍下摆沾着泥土,顾卿微微皱眉。
“雨势渐大,杨编修不若先至在下家中避雨。”
杨瓒摇头,道:“天色不早,不好麻烦千户。”
顾卿没有坚持,却也没有马上回府,而是身子微倾,对杨瓒道:“我送杨编修一程。”
看着伸到面前的手,杨瓒不禁咽了咽口水。
接受,还是婉拒?
无奈-诱-惑-太大,行动快于理智,待杨瓒回过神,人已安坐马背,随顾卿驰入雨中。
雨声,风声,马蹄声,渐渐在耳边消失。
杨瓒能听到的,唯有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声响,几乎要跳出胸腔,被箍住的腰侧,又开始火烧火燎。
不过眨眼,黑油大门近在眼前。
“到了。”
顾卿先一步翻身下马,随后将杨瓒扶下。
杨土守在门后,听到声响,立刻推开院门,见到一身狼狈的杨瓒,顿时吓了一跳。
“四郎,你这是怎么了?”
“四郎?”
顾卿挑眉,不知为何,仍是没放开杨瓒的胳膊。
杨瓒耳朵有些发烧。
“杨某在家中行四。”
“哦。”
顾卿点头,松开手,跃身飞上马背。
“近日京城巡视愈严,杨编修无事当安于府中。如有急事,可遣家人至伯府寻我。”
说着,从腰间扯下一枚青色-环佩,掷到杨瓒怀里。
“等等……”
杨瓒傻眼,刚想说话,顾千户已拉紧缰绳,调转马头,瞬息被雨水掩去背影。
见杨瓒握着青玉,动也不动的站在门边,杨土不得不出声提醒。
“四郎,雨这么大,还是先回房,免得着凉。”
杨瓒顿觉身上发凉,握住青玉,快步穿过大门,直奔后堂厢房。
穿过门廊时,不经意扫过摇摆的桃枝,脚步瞬间一顿。
摊开手指,看着掌心的青色玉环,心中生出一个疑问:顾千户如何知道他家住哪里?还是说,锦衣卫就是如此神通广大,无孔不入?
绞尽脑汁,仍是得不出答案。
冷风刮过,禁不住打了个喷嚏。杨瓒揉揉鼻子,决定暂且不想这些,先换下官服,喝一碗姜汤暖暖-身子再说。
弘治十八年五月壬辰,皇太子临奉天殿,告大行皇帝宾天,遗诏颁于天下,讣音报于宗室藩王,并宣大行皇帝遗命,藩王各守封地,无需进京奔丧。
翌日天明时分,公侯伯及三品以上文武哭思善门。三品以上命妇着麻布圆领大袖衫,不簪环佩,只以麻布盖头,诣两宫,同于思善门外哭悼。
京城内,选官监生吏员僧道俱着素服,至顺天府朝阙。
皇城内外寺庙道观钟响三万杵,僧道早晚念经,必足二十七日。
京城禁屠宰十三日,饭楼酒肆不挂牌坊,只挂白色灯笼,内外军民妇女亦着素服。
弘治帝宽行仁厚,大丧之日,满城缟素,哭声震天。
杨瓒在素服内多加一件夹衫,先至翰林院斩衰,哭过一场,未时之前便回到家中。
因昨日淋过雨,发过一场汗,头仍有些昏昏沉沉。
“四郎可要见牙人?”
“暂且不必了。”
没有精神,时机也不太对,杨瓒决定接受顾卿的建议,老实窝在家里,三日后再做打算。
“可是……”杨土神情间有些为难。
“什么?”
“厨下不生火,饭庄食铺也不开,家中只有冷食,四郎可受得住?”
杨瓒微愣,拿开覆在额上的布巾,这才想起,他和杨土都不会做饭。住在客栈,膳食自有厨下料理。搬家之后,三餐都靠食铺,家中的厨房只生过两回火,全用来熬煮姜汤,余下时候都是冷锅冷灶,锅碗瓢盆都成了摆设。
“这样下去不行。”
用力按了按额角,杨瓒坐起身。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
先时只想有安身之处,其他未多做考虑。如今问题摆在眼前,方知百事烦心。
前院的门房可以延后,厨役必须尽快找到。
“这几日不便,你且去福来楼寻掌柜,使上些银子,每日膳食仍送到家中。等上三四日,便可寻牙人雇厨役。”
杨土点点头,表情有些迟疑。
“可有话?”
“四郎先时说过,要回涿鹿省亲。现下可是改了主意?”
杨瓒微顿,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道:“可是想家了?”
“恩。”
“现在走不得,须得等到除服。”杨瓒叹息一声,手指滑过眼眶,用力捏了捏鼻根,“吏部下条子,咱们即刻启程。”
杨土用力点头,道:“我先时在街上买了炊饼,烤一烤,四郎将就用些。”
“好。”
拨亮烛光,生起火盆,杨土捧来炊饼,用长筷夹住,在火上烘烤。
不一会,焦香味便飘满厢房。
杨瓒抽抽鼻子,再也坐不住,干脆下榻和杨土一起烤饼。
烤到一半,忽听门外有脚步声。抬起头,门上映出模糊人影。
杨土机警,立即丢开长筷,抓起火钳。杨瓒皱眉,示意他稍安勿躁。
逢弘治帝大丧,京师守卫愈加严密。
锦衣卫和东厂番子日夜巡视,哪个不开眼的蟊贼,选在这个时爬房梁闯空门,必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再者说,他一个翰林院七品编修,纵有余财,买下这栋宅院也不剩多少。天子和太子赏赐的布帛确是值钱,然上贡之物,贸然出售,必会引来盘查。
观门外之人,像是故意发出声响,引来室内注意。真是-贼-盗,应不会愚蠢至此。
“门外何人?”
“杨编修见谅,小的是长安伯府家人,奉伯爷之命至府上问安。因叫门久不见应,小的斗胆,擅自入府,还请编修不罪。”
长安伯府……顾卿?
杨瓒心头微动,拦住杨土,自行上前打开房门。
门外,一名做家仆打扮的中年男子恭敬立着,身形魁壮,长相却是和气。
见杨瓒面露疑惑,家仆立即拿出伯府腰牌,并道:“近日京城风大雨大,杨编修乔迁新居,定来不及着牙人寻仆役厨娘。伯爷同编修一见如故,提心编修所急。厨娘现候在府外,编修且留几日,若是合心便长久留下,若是不合心,待风停雨歇,再寻牙人不迟。”
“多谢顾千户好意。”
家仆弯腰,笑得愈发亲切,却不会令人觉得谄媚。
“编修的话,小的必回报伯爷。”
不提现下寻不到厨役,锦衣卫送人上门,不收也得收。
家仆带来的不只厨娘,更有柴米油盐,不一而足。
令杨土送走伯府家人,杨瓒坐在厢房,看着顾卿留下的青玉,长久的出神。
锦衣卫的人情岂是那么好欠,九成是利滚利,半辈子都还不完。
指尖擦过青玉边缘,杨瓒垂头叹息,单手捂脸。
可为什么,他仍是觉得自己赚到了?
果真是不可救药,人生休矣!
这厢,杨编修困坐厢房,摇头感叹。宫城之内,朱厚照的日子也愈发难过。
六月癸巳,三日哭丧完礼,文武百官和军民耆老人立即奉笺劝进,请皇太子登位垂统。
按照仪制,自不能一口答应。必须婉拒,劝进三次才能点头。
不登大位,临朝听政却不能耽搁。
牢记弘治帝的叮嘱,朱厚照也想做出一番成就。按照内阁上进的奏疏,满怀热情驾临西角门,刚坐下不到一刻,就被兜头泼了一瓢冷水。
左右文武没有急着参奏朝政,反而跳出几名言官,对太子殿下的坐姿仪态、常服玉簪各种挑刺。
朱厚照皱眉,低头看看,又不是正经朝会,他穿一身常服怎么了?正为父皇服丧,不戴冠又碍着谁了?
说什么坐姿不正,这和处理朝政有什么关系?
八竿子打不着!
言官喋喋不休,半点没有停下的意思。更言朱厚照几番召杨瓒进宫,于暖阁内秘议,不闻内阁朝堂,不合规矩。就差明着说杨瓒是个奸--邪-佞-臣,只顾讨好太子,有小人之态。
朱厚照脸色越来越黑,听到最后,猛的一拍龙椅:“够了!”
“殿下!”
言官梗着脖子,脸色涨红。
朱厚照不理他,直接唤张永捧出先皇密旨。
“宣!”
这份密旨,只有内阁和吏部尚书见过,多数朝官并不知晓。
“敕翰林院编修杨瓒,睟面盎背,昂霄耸壑,……擢迁翰林侍读,授奉训大夫,兼领左谕德,讲习弘文馆。”
敕令读完,满室皆静。
从五品?!
先时上言的给事中卑陬失色,顿感措颜无地。
内阁三位相公稳如泰山,神情不变。
六部尚书中,除早已知情的马文升,连户部尚书韩文都颇感意外。两位翰林学士则是微微颔首,杨瓒此子,目达耳通,胸怀锦绣,兼怀才抱器,束身守正,能导太子殿下向学,当为人臣。
杨瓒不在殿上,另有中官至家中宣读旨意。
不等多数人回过神来,张永又展开一份黄绢,乃朱厚照亲敕,并加盖皇太子宝印。
敕令内容不是封赏,而是连摘十余人的官帽,三人问斩,十一人发北疆西南戍边。更倒霉的则被发配琼州府,山高水远,永不得还朝。
闫桓即在名单之中,佥都御使直接贬为白身,发往宁夏戍边。
锦衣卫查到的证据,一股脑摊开在文武面前,无论都察院还是六科,都有人牵涉其内。左右都御使面上无光,六科都给事中恨不能刨开地砖,找条地缝钻进去。
“夺罪人官袍乌纱,即刻押往边地!”
“遇赦不赦!”
四字落下,如黄钟大吕,响彻在众人脑海。
文武寂静无声,大汉将军持戟入殿,将跪倒在地的犯官逐一拖了下去。
耳边响起犯官的求饶声,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先帝万年,新帝未大赦先问罪,十余官员被摘掉乌纱,发配戍边。
突来的变化,实令满朝文武措手不及,更如警钟在众人头顶敲响。
这位好动爱玩的太子殿下,恐怕和预想中的相去甚远。观其性格,也非如先帝仁厚,倒似圣-祖高皇帝和太宗皇帝般杀伐果断。
明-军?
暴-君?
于天下万民,究竟是福是祸?
谢迁猛的看向李东阳,后者却是眼眸微敛,沉静默然。
朱厚照未登宝位,庙堂已掀起波澜。
于此同时,三匹快马自北疾驰而来,马腹贴地,马上骑士袢袄染血,满面风尘。
城门卫察觉异状,当即敲响铜锣。
快马疾驰至宣武门下,接连口吐白沫,不支倒地。马上骑士翻滚在地,顾不得起身,嘶哑吼道:“边镇急报,鞑靼大举兴兵,叩边宣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