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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因林沉舟之事弄得人心惶惶,又加府衙那场惊魂,应兰风每每想起,便周身寒栗。
尤其是想到事后进宝儿带着应怀真送的印章急急赶来之举……后怕之余,就又觉着愧疚难安。
应兰风思量了数日,只觉得自己做这个官,虽然勉强能安身立命,然而行事处处不便,连给妻女些好日子也甚是难得,反而一个不慎,就有掉头的危险,甚至带累家人。
在府衙的时候,听王克洵点破小唐的来历……应兰风每每回想那少年笑如暖玉的模样,更是黯然:论做官他也做了四年官,但小唐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罢了,其深沉干练,自己竟是连一半也比不上。何况小唐竟是东海王的后代……
这“东海王”其实并非是封号,而只是个文武百官连同百姓们心知肚明的尊称罢了,乃是在本朝开国之初,镇守东南沿海的一位将军,因为他用兵如神,终究把个原本匪患难治的东海治理的一片靖平,百姓们感恩戴德,暗中都以“东海王”称呼,最后这位爷也深得皇帝宠爱,便以公主许之。
唐家在那一代恩宠无双,然而到如今已经是第四代上,势力虽然已不如初,却也仍是举足轻重的簪缨世族。
应兰风说罢,徐姥姥跟李贤淑都愣住了,李贤淑忙问究竟,应兰风道:“我官职虽卑微,然一有不慎就是灭顶之灾,把自己搭进去倒也罢了,万一再连累你们,那真是猪狗不如了,这一次好歹平平安安地过去了,倒不如趁机急流勇退……”
李贤淑蹙眉不语。徐姥姥道:“姑爷已经想好了?”
应兰风道:“我自忖当官儿倒不如去行商的好,那林御史也说过,我有经商的才能,必然会博得家财万贯……起码钱银上不至于短缺了。”说着便自嘲一笑。
李贤淑道:“二郎,你当真已经决定了?”
应兰风道:“这几日我都在思量此事,正好岳母也在,就一块儿出个主意罢了,只是这官儿做的叫我又怕又悔,很觉得无趣,大概是我天生不会做官,想来也没什么前程可言,索性就断了这条路,另找别的。”
徐姥姥听到这里,就看一眼李贤淑,道:“其实这是你们夫妻两个的事儿,你们商量着决定就是了,至于我,不过是个村野婆子,又懂什么做官不做官的?只是我私心觉着,若姑爷真的不想为官,做别的倒也可以,平平安安地未尝不好。”
李贤淑仍是思量着,却没开口,应兰风想看她的意思,正沉默里,李贤淑一抬眼,应兰风顺着她的目光回头,却见是应怀真站在门口。
应兰风见了,索性走过去,蹲下问道:“真儿听见爹说什么了?”
应怀真慢慢点了点头,应兰风道:“爹不会做官儿,不然的话,又怎么用得着让你替我担忧呢……你生日那天跟小唐……跟唐大人做的那个约定,可是为了爹吗?”
应怀真便摇头,应兰风盯着她明澈如溪的双眼,心中浮出许多疑惑来,却又问不出口,终于只说道:“真儿,你说爹会不会成为一个有能耐的好官?你是希望爹做官呢,还是辞官?”
徐姥姥跟李贤淑见他忽然问起应怀真来,都觉有些诧异。
应兰风并非玩笑,而是极正经严肃地在问,仿佛应怀真的回答便能决定他的去留。
四目相对,应怀真心中有个声音便说:“爹,你其实会做的很好,虽然未必是什么好官,但你可以权倾朝野,一手遮天……将来,会有很多像是林大人,唐叔叔那样的大官向你行礼,丝毫不敢小觑,天底下几乎无人不知你的名字,但是……”
但是,如果真的走上那条路的话,最后的结局,那么或许……
假如应兰风不当官,就此离开仕途,自然就跟那些朝政上的纷争不相干,多半不会卷入杀身之祸的事件当中去……那么由此看来,应兰风此刻辞官,也是一件好事?
就好像眼前有两条路,应怀真无法选择,不能回答。
应兰风凝视应怀真清澈的双眸,忽然觉着自己如此逼问一个四岁的孩童仿佛太过可笑,便道:“我……”
应怀真忽然开口说:“我并不懂别的……可是,我知道……爹如果能当官,将来一定可以成为很了不起的大官。”
应兰风浑身一震,双眸中满是不信,连李贤淑也情不自禁地从炕上下来,站直了呆看。
应怀真抬手,在应兰风的脸颊上摸过,轻声又说:“爹不用怕,只管做自个儿想做的就好了。”
屋里鸦雀无声。
事后,李贤淑私底下便同应兰风说:“你觉不觉着阿真越发像是个小大人儿了?她白日说的那些话,哪像是四岁孩子说的,我四岁的时候,还不知道在哪儿玩泥巴吃草呢。”
应兰风何尝不觉得愕然?然而回头细想,应怀真所做的令人意外的事,仿佛不仅仅是这一件……
应兰风微微一笑道:“你也说了是真儿,天底下的奇异孩子多了,我家真儿便也是其中一个又如何?只是小小年纪竟如此……似并不是好事。”
李贤淑呸道:“怎么不是好事?我觉着我的丫头这样倒是好!那你心里到底是想怎么样?”
应兰风知道她问的是辞官的事,便叹道:“女儿这样为我,我又怎能不三思而行?等过了年,我便上书辞官。”
李贤淑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应兰风又道:“是了,这两日公府的人就该到了,还要劳烦你操持了。”
原来前些日应兰风接了一封来自京内公府的书信,信里说府内的堂兄应竹韵不日便会前来探望,同行的还有他的长子应佩。
李贤淑像是有些心事,道:“知道了,就只这里穷困破烂的,怕人家笑话,我就尽力好好地伺候罢了。”
应兰风道:“伺候什么?既来之,则安之,平常对待便是。这次特意让三弟来,多半是为郭继祖的事儿兴师问罪罢了,只是做什么还带着应佩呢?”
李贤淑笑道:“来就来罢,毕竟是你的儿子,这么多年了,你又回不去,他倒是也该来一次看看他的亲爹了。若真个儿向你兴师问罪,横竖咱们公事公办,怕他不成?何况你打定主意辞官,以后行商,怕也难再跟府里有牵连,倒也罢了。”
又过了两日,果然应竹韵到来,随行的是两辆马车,七八个公府的随从,应兰风闻讯出迎,见他的三弟比之前越发出挑了,其神采飞扬,外加华美衣着,一看便是贵族公子的风流气派。
相互才行了礼,后面一辆马车上下来一个八、九岁的孩童,虽身量不高但已初显风采,眉目清秀,约略有几分似应兰风,正是他亡妻留下的儿子应佩。
应竹韵便拉着应兰风,道:“你看看佩儿,是不是越发像你了?这次特意带他过来,不然你长久不回京内,父子两都不认得了。”
应兰风见应竹韵笑容满面,不似是来兴师问罪的,然而却也不能粗心大意,便道:“外官无旨不能擅自回京,难得三弟想着,不顾山长水远地过来,真真有心了。”
应竹韵朗声笑道:“二哥这话没的是来羞臊我的,这么多年了都没来探望兄长,你心里必然是怪我了。其实我早就想过来看看,只是府内事儿多的很,我竟总是脱不了空儿,还请二哥勿怪才是。”说话间,就拉应佩上前:“佩儿,来见过你爹。”
应佩果然行了个礼,口里道:“佩儿见过父亲。”
应兰风点点头,他离京时候应佩才三岁多,话也说不利落,如今竟这般大了,一时颇有陌生之感。
这会儿李贤淑领着应怀真出来,见了便道:“都站在这里做什么,二郎,快请人进屋里说话。”
应竹韵忙行礼道:“二嫂子怎么亲自出来了。”猛地看见应怀真,见她年纪虽小,可生得眉目如画,其灵透慧丽,如明珠耀耀,叫人眼前一亮,顿时便满口赞道:“这便是怀真侄女儿了?不愧是二哥的宝贝,果然是掌上明珠了!”
李贤淑便笑说:“自小跟着我们在这地方,不过是个粗笨的野丫头罢了!”又看应佩,道:“这便是佩儿了?”
应佩闻言,就上前来又行了一礼:“见过母亲。”
李贤淑听到那一声“母亲”,微微一笑,道:“真是个乖巧有礼貌的孩子,生得又好,很有大家公子的风范……只是这些年来你也不在我身边儿,我也尽不到当娘的心意,你唤这一声倒是让我愧疚了。”
应佩拱手行礼,边低头恳切答道:“母亲虽如此说,佩儿心中,您依然是我的母亲。”
李贤淑笑着就来扶他:“这孩子真真叫人喜欢……别多礼了,阿真,快见过你哥哥。”
应怀真在旁看着这位兄长,因她个子小,便是仰视的,正好应佩是低着头,李贤淑跟应兰风等看不到他的面色,应怀真却看得清清楚楚,却见应佩口里说“我的母亲”之时,满脸地冷笑,其轻蔑之色难以掩饰,忽然目光转动看见应怀真时,那眼角一瞥,透出几分料峭地寒意。
应怀真看着应佩这幅模样,不由地就咽了一口唾沫,慢慢往李贤淑身边站了站。
李贤淑拉不动应怀真,就催她叫人,应佩却抬头笑道:“妹妹怕是认生呢,母亲不必催她。”笑的灿烂斯文,人畜无害似的。
应怀真目瞪口呆,斜睨此人,只觉这的确是应兰风亲生的无疑,因为这份瞬间变脸的本事可真是无人能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