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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厌其烦地叮嘱儿女孩子们,在夏天第一场大雨来时,才可把彩线抛到江里。母亲会带领大家用泡过的糯米,教孙子如何折粽叶,如何装米,一些用腊肉心的,一些用鲜猪肉心,如何系线,才形既好看又牢固。母亲兴致好时,会与姐夫哥和大姐喝五六盅雄黄酒。到了中秋,她会拿出最好的茶叶,布置好桌子,放好碗筷杯子,等着儿女带回月饼。吃饭前,会给父亲举杯,大家动筷子后,让孙子拍个全家福合影。母亲较少过重阳,新年也不是重点,春节才是,早早就准备,早早就打扫尘埃,布置房间,做新衣,准备年货礼物。母亲要把所有的亲戚都请到,也要走亲戚,更不忘去庙里给外婆外公父亲和家里祖宗们烧香拜佛,给儿女及孙辈求个佛的保佑平安。母亲坐在上席一家之主的位置,穿着新衣,笑吟吟地享受儿孙满堂的欢悦,她给压岁钱一点儿不含糊,她看电视里春晚节目,还加评论,一屋子人都笑得前仰后倒,给她捶背,削了苹果,递给她,每个人都围着她转,讨她开心。恐怕大观园的贾母,也不会有母亲的好福气!
像家里人经常告诉我的一样,母亲的晚年过得如此有规律愉快,丰富多彩,她的生活令周遭邻居,尤其是老太太嫉妒。
如此情形,我大可不必担心。每回打电话给母亲,她总是对我说:“六姑娘,我过得很好,你不要担心我,你姐姐哥哥嫂子姐夫对我都非常有孝心,你放心吧,好好做自己的事。”母亲甚至让我节省长途电话费,说:“打电话,太贵。我真的很好。再见了,我的六姑娘。”她把电话挂断。
可是我从未从另一个角度想一下,她的晚年,也许并非是每次我回来看到的样子,或听到家人的描述——她过得幸福安稳,无忧无愁,我从未怀疑过。
多年来我第一次想到母亲,在我看不到的情况下,会如何生活?家人没说的一面呢?这个想法一钻出我的脑子,我的心就没法平静。记得她上了年纪后,掉了两颗牙,装了牙,有一次我回重庆,遇上她牙痛,我带着她去找一个著名的牙医,给她纠正牙。可现在她嘴里的那一口假牙,明显是一个歪货牙医做的,那么她为之有多受罪,可是她从未唠叨过。
如果可能,我得弄个清楚。
3
天亮时分,来了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长得很中看,戴了顶呢帽,黑西服笔挺,显得风尘仆仆。他揭了帽子,对着母亲的灵柩连连叩了三个响头,递上一个红包,不多言,转身走入晨曦中。
三哥站在屋中央,用说书人的口气讲完这事后,清了清喉咙说,“我一眼就认出他是翦伯伯的儿子,跟他父亲一个版本的长相。嘿,妈的那个干儿子。真是有气派,红包扎实透顶,六个数!”他拿了几盒香烟就下楼了。
小姐姐说,“我记得翦伯伯,他是不是跟妈妈——”她下意识地看了我一眼,不知为何停住了。
“嘿,”大姐干笑一声,“听说他死了好些年头了。唉,没想到他这儿子还孝道,讲仁义。”大姐把花生壳扔出了碗,继续说:“说白吧,他们是情人,他在货船上当轮机长,那时缺柴烧,经常帮妈妈运柴到家里来。”
“哪阵子的皇历?”小姐姐问,把地上的花生壳拾了起来。
“七四年或是七六年,我回重庆碰到的。”大姐说。
我比大姐说的时候还早点见过这个翦伯伯。母亲那时贫血,在白沙沱造船厂当抬工时,从跳板上掉下河里好几次,有一次被救上来,死人一样,手脚冰冷僵硬,脸色死灰,心脏停止跳动。做人工呼吸,最后母亲才缓过劲来。不过厂里医生说,母亲心脏有问题,还有高血压,这才调动了工作,烧老虎灶。有一次大姐突然回重庆来,要我去通知母亲,我拿着大姐给的一毛钱坐船下到白沙沱。找到母亲,碰见了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母亲让我叫他翦伯伯。
不知为何,我不叫。
母亲有点生气,对男人说,“不晓得是哪根筋不对头,这个孩子从来不听我的话。”
母亲去伙食团打了饭,是菜花和咸菜。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食堂菜:菜花用米汤焖,香喷喷。我们三人在母亲的开水房的小桌前坐下。不断有人提着热水瓶来打开水。印象中翦伯伯生得气宇轩昂,个头在男人中算高的,该有一米八吧,左腿有些不灵便,跟父亲说话的口音相似,明显是下江人。他微笑地看着我说,“有个性好,上小学几年级了?”
我回答了他,反过来问他认识我父亲吗?
他竟然点了点头。
翦伯伯对母亲很好,吃饭时给母亲倒了杯水,还给我搛菜,他眼睛看母亲,发着灿烂的光。吃完饭,翦伯伯摸摸我的脑袋,就走了。
我以为母亲会警告我,关于翦伯伯,回家不要告诉父亲。可母亲什么也没对我说。她请了假,调了班,我们搭了一艘船厂的拖轮回家,一路上母亲啥话也没提,她紧握我的手,一脸疲惫,看着江水,闭着眼睛。
“我晓得,妈和船厂管人事的头头也有点那种——”二姐停了一下,想找个合适的词,可是未找到,她索性放弃,“反正是那种不体面的关系吧,妈才能从临时工转成正式工,调了工种,给厂干部们烧开水。做活轻一些了。”
“不是那一批临时工都按政策全部转正的吗?我记得妈妈说过。”我插言。
二姐说:“反正厂子里的人是这么说妈的。”
“没证据。”
“六妹,你是作家,你找证据来证明他们诬蔑好了。”二姐口气平淡。
大姐双手一挥,高声叫道:“你们两个都给我停下,听我几句。晓得吗?妈那阵子已经四十多岁,还是个顶呱呱的大美人,尤其是在白沙沱那个夹皮沟船厂,更是尤物,好多男人信她这包药。袍哥头,我们的爸爸,爸爸之前遇到守礼的叔叔,还有六妹的生父,那个姓孙的。想想,还有谁呢?对了,还有翦伯伯。天知道她有多少事,我不知道。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人,有妈那么多的秘密!”
小姐姐说:“真是的,妈妈这一辈子有多少情人,谁也说不清。我原先的男朋友开始不想和我结婚,就是妈在船厂里名声太坏,他家里反对。反正我觉得妈对不起爸爸!难怪王眼镜、石妈他们对妈那样不留脸,总刁难妈,妈是有些自作自受。但妈是自己的妈,我只得认了。”
“怎么妈妈的好朋友王桂香没来悼念?”二姐说。
“通知了吗?”大姐问。
“三弟该通知了吧?听说她不住在重庆。”
“王桂香跟妈穿连裆裤的铁关系,妈在船厂时两个人抬一根扁担,她知道妈走了,肯定会来看妈。妈肯定想见她。”大姐说。
“那么天亮后问问三哥,看看通知王孃孃没有?再打个电话吧。她的干儿子守礼一家呢?”
“守礼来了,进门就给妈跪下叩头。他说,他母亲正生病住院,不能报丧,怕讲了会加重病情。”
“莫孃孃呢?爸妈生前和她关系好,通知了吗?”
大姐很生气:“你问三弟吧,父母不在了,他以为自己成了家里管事的,目中无人。我是看着妈妈的面子,才给他面子。”
“大姐,和和气气办妈妈的丧事才是。”
大姐看着我,一字一板地说:“六妹,你没有资格来教训我。告诉你,妈妈有过多少男人,我都不在乎,但是除你亲生父亲外。一句话,是你的亲生父亲破坏了我们这个家的幸福!”
我非常吃惊。
“是呀,妈生下你,我们一家人就没好日子过。”二姐说。
看过我那本自传的人都知道我是母亲婚外情的结果,我是一个私生女。
姐姐们说了那么多关于母亲的流言蜚语,尤其是不理解母亲和我生父的爱情,即使生父死了二十年,他们还是对他心存芥蒂,绝不宽恕。我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很想站起来放开胆子,争辩个痛快。可这是母亲的丧期,我忍住了。
就在这时,三嫂在卧房里开腔了:“你们几个当女的,好意思,把妈妈的丑事搬出来聊。也不管下辈人听见,也不怕妈妈尸骨未寒!”
她的声音充满愤怒,客厅里的人都闭了嘴,互相看着。但是大姐马上回击:“这是我们家的事,跟你做媳妇的没关系。”
“啷个没关系?我嫁到你们家就亏了,这二十七八个年头,一直都背着坏名声做人。”
“哪个亏你了?”
“你妈眼里只有你们女儿。”
小姐姐在劝架。我躲到门外走廊来,楼下空坝子守夜的人披着厚衣服在桌子前打麻将。母亲躺在冰棺里,那些纸花鲜花绕在四周。母亲戴着道姑的黑帽的形象压倒了其他的形象,她绷紧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来。
嘲笑我们还是自嘲?
这想象,让我浑身发抖。除了我生父外,母亲真有那么多的情人吗?我心里的疑团,又多了一个。二姐的话一针见血,说我这个作家,要想证明母亲是被诬蔑的,得有证据。那么我得好好做调查,找到证据,让她们明白,母亲是怎样一个人。
我需要弄明白的事情远不止一件了。
4
母亲棺木边,两根浸在菜油里的灯芯草,在冷风中畏畏缩缩地燃着火光。微微发白的天光下整个野猫溪格外安静,仍在睡眠之中。除了这六号院子改建成一幢楼,每户有自己的卫生间外,整个地区仍只有一个公共厕所。女厕三个坑,男厕六个坑,每天早上仍是排队上厕所,打我生下来那天算起,四十四年都没有改变。
整个地区仍然没有排水排污设施,只有大雨来改变脏臭,可是大雨会把厕所后面的粪池溢满流水,住在周边的人家早已习惯那臭味,却成天害怕粪水淹了门槛,便不断催附近农夫来担粪。
公共厕所附近,是些发黑的瓦片,腐朽的木结构、烂砖油毛毡加盖的低矮偏偏房。
九年前,重庆升成了直辖市,对岸朝天门码头改建成一艘超级大船,长江两岸的沙滩变成花了巨资的沿江柏油大马路,用了大理石,从外地专门调来种了几十年的大树。南岸滨江路开了好些漂亮的酒吧餐馆茶馆,成了重庆一大消费娱乐点,可大理石之上的山坡,一样穷,一样烂,一样臭气熏天,一样有数不清的贫民窟。在江边的重庆卷烟厂还是照常出污气污水,排气时烟囱轰隆巨响,像有头怪兽在呼啸。重庆这面子上的事,做得光里光彩,亮堂极了。
远处江水在暗黑中闪烁着粼粼波光。我喘不过气来,想进屋。走到门口,停了下来。里面姐姐嫂嫂们的吵声并没停下来,几个女人把成年谷子都搬出来细数,像一只只上了发条的公鸡斗着。
这儿的一切太熟悉,我十八岁离开这儿,发着毒誓,绝不返回。那时年轻,血液里全是叛逆,以为离开是唯一出路。后来才发现,那种不惜抛开一切的离开,伤筋动骨,内心不会安宁。一个人若没有故乡之根,也就是没了生命之根,必然会迷失。我多年后返回这儿,那是为了父母亲情,之后出国,再返回,说到底还是一个客人。现在父亲不在了,生父早就不在了,母亲又不在了,也就是家没了。
生命的根在脱离我而去,我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对此,非常恐惧。
5
我的初恋没开始就死于腹中,我爱上了历史老师,他因为承受不了现实而自杀。我子宫里的孩子,小小的胚胎就必须在城中心七星岗那个妇产科医院结束生命,当时别无选择,没有其他出路。那时十八岁,娇嫩花朵初放的年纪,也是生猛不畏惧一切的年纪。
那个使我怀孕的男人成为一个残缺的形象,日久破损。
相比之下,我的小姐姐比我好一点,她的初恋对象成了她的第一个丈夫,他变心过,她在绝望之中喝敌敌畏自杀,感动了他。他们结婚了。好景不长,具体地说只有两个月零十天好日子,他深夜肚子痛,正巧她那天加班未回家,他一人去南岸区第一人民医院看急诊。一进去,医生就让他躺到手术台上,割盲肠时怀疑是直肠癌。不敢做决定,缝好肚子,再会诊,不就误了人家的命吗?当时小姐姐丰姿卓绝,人见人爱,守着一个临死之人,医生护士、病人和病人的家属都同情才新婚的她。
那时我在外地读中专,二姐来信告诉我,说是母亲退休回家,就摊到照顾一个癌症病人,辛苦无比,除了买菜做特殊适合病人吃的,还要照顾一家子,体重一个月减了十斤。小姐姐在医院或打地铺睡在地上,或坐在木椅上,病床上是插满各种管子吊着水的丈夫。他知道自己将死,脾气特坏,把母亲炖好的鸡汤,当着母亲和小姐姐故意泼了一床一地。小姐姐啥也不说,就低头清理。母亲走半个小时回到家,重新热汤,盛好在保温瓶里,走半个小时路到医院。医院限量杜冷丁,他因为痛,在床上骂祖宗八辈,小姐姐就出去四处求人买。有时买不到,他毒瘾发作,抓住小姐姐头发狠狠地撞墙,口沫飞溅地骂,非常难听。
折磨了小姐姐半年多,医生宣布无法治疗,让他出院。
他回到白沙沱自己母亲的家。她一直陪伴着他,最后他在她的怀抱里,带着无限的遗憾闭上了眼睛。那场爱情,就像满天闪耀的焰火,来得轰轰烈烈,去得也快,甚至可以说,还未真正开始就结束了。
好了,没过太长时间,她有了第二任丈夫,是同事,修建工人,老实巴交。他的妹妹也是同一个单位的,帮哥哥展开追求小姐姐的攻势,他的妈妈经常做好吃的,让妹妹把小姐姐请到家里来,有时她不去,就装了饭菜盒子,端到工地给小姐姐。小姐姐新寡,得不到家人的关心,倒是有了这家人格外细心的关照,没多久她铁石心肠建立起来不嫁人的防线崩溃,出嫁了,住在城中心婆婆并不宽绰的家里。
一年后,生了女儿田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