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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柳暗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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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跃民为安慧打抱不平,却被王乐算计,惨遭学校开除。

    ●在海叔的帮助下,岳芳英在闹市区拥有了一家更大更好的餐厅。

    ●高致远、*智等知识分子正在为香港回归的谈判启动做着积极的准备。

    一

    在父亲的坚持下,王乐只好独自回到医院,正盘算着该说点什么,就看见面色铁青的老丈人冲着自己走来,沉着嗓子说:“王乐,咱爷俩谈谈。”

    两人来到了楼梯口。王乐没敢吭声,老丈人是真正扛枪打仗的军人,不说话时都不怒而威。安长江突然转过头,直视着王乐。王乐被看得心里发毛,连忙说道:“爸,要不您先回去歇着,这里有我跟妈看着。”

    “我女儿现在因为流产躺在里面,我能放心回去吗?”安长江目光如炬,声音不带半点感情。

    “爸,这只是个意外。”王乐辩解道。

    安长江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道:“是吗?要不要我让医院开具一个验伤报告给你看看啊?我的好女婿!”王乐有些惊恐地看着安长江。

    安长江脸上挤出几分笑容,声音尽量温和地说:“你放心,我不会揍你。王乐,我今天只想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和你谈话。我们两个,两个男人之间的谈话。”

    王乐瞅着岳父别在腰间紧握的拳头,用颤抖的声音说道:“爸,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以后……”

    安长江打断了王乐道:“我不想听这些废话。安慧怀着你的孩子,被你打成了流产。你想用认错、表态这些来敷衍我,我告诉你,行不通。我之所以和你谈,就是想听听你的实话,你究竟是爱我的女儿,还是恨我的女儿?如果你恨她,你们两个立刻离婚,我绝不阻拦。如果你还爱她,你告诉我,你准备怎么办?”

    “爸,我爱安慧,我一直都爱着她,我打小就喜欢她了。但是我也恨她,因为她心里没有我,因为她欺骗了我的感情。”王乐一脸委屈道。

    安长江沉声道:“还是因为高建国的事情?”

    王乐心情激动,一口气说了一堆:“我知道,高建国是个死人,我犯不着和一个死人争。但是可悲的是,在安慧心里,高建国从来就没有死,我连一个死人都比不上。爸,我们都是男人,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你能理解吗?我没法和一个死人去较劲,所以我只能把出现在安慧身边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当成高建国的影子。安慧的同学、老师、知青朋友,所有的……”

    安长江的脸色缓和了不少,接着说道:“你就是这样来爱安慧的?束缚她的行动,把她打得遍体鳞伤?王乐,你不懂女人,也不懂什么才是真正的男人。女人就像花,是靠情养着的,没有情,她就会枯萎。你的这种爱,只会让你们两个人都陷入痛苦的深渊。你会把安慧推得更远。你好好冷静冷静。安慧先回我们那儿休养一段时间,你想通了,再来接她吧。”语声坚定,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王乐不敢再望岳父的眼睛,转头看了一眼楼下,正好看到系着白围巾的丁跃音提着水果走进了医院。王乐当然不喜欢这个没事儿就老往他家跑的姑娘,只是现在他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只有老老实实回家去了。谁知第二天,他又碰到另一个他讨厌的人——丁跃民。

    他本来是熬了些粥打算给安慧送去的,结果刚出门就碰上丁跃民。他不想搭理丁跃民,但丁跃民非说是有事要跟他聊聊,强拽着他往小胡同里走。刚一进去,丁跃民就偷袭他,于是两人扭打在一起,粥也洒了一地。

    王乐原是大院里出了名的胆小孩子,而丁跃民在内蒙当知青时,经常跟蒙族同胞学摔跤,到后来在同一个大队中,他的摔跤技术也是数一数二的。王乐当然不是丁跃民的对手,被打得满地找牙,几次耍诈想要偷袭,都被丁跃民再次制服,摁在地上一顿老拳。

    正在这时,安国庆却出现了,他拦住了丁跃民。丁跃民骂他没个当哥哥的样子,走的时候又指着王乐警告他:“你这窝囊废要是再敢欺负安慧,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等丁跃民走远了,拄着拐杖的安国庆把王乐扶起来,有些尴尬地说道:“王乐,今儿这事儿你给我个面子,不要计较了。”

    王乐不屑地说道:“给你面子?挨揍的是我,凭什么不计较!”王乐仗着自己父亲官衔高,向来对安国庆这些同伴有点瞧不起,虽说不上是欺负他们,但说话时从来都有点高高在上的感觉。

    安国庆没有立刻回答,眼里冒着火焰,死盯着王乐,盯得王乐心里直发毛,正要说话,却见安国庆猛的扇了自己一个耳光,紧接着又打了一个,大声问他:“这样够不够,够不够?!”

    “国庆,你干什么啊?”王乐有点吓到了。

    安国庆停住手,指着王乐厉声道:“我他妈最想揍的就是我自己,就是我把慧儿推到你身边的。王乐,你给我听好了,你要是再敢动我妹妹一根手指头,我不会打你,我他妈杀了你!”

    王乐看着安国庆,牙齿有些打战地说:“神经病,你们一家都是神经病!”捡起地上的保温桶,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王乐并未善罢甘休,傍晚又偷偷来到医院大吵大闹,甚至说安慧的孩子不是自己的,直到医生严厉地把他撵出了医院。在病房大闹一场之后,王乐心里也有些后怕,毕竟岳父和大舅子都不是好惹的,此后他没再去过医院。他又把苗头对准了丁跃民,先是到北大经济系告丁跃民破坏自己家庭关系还殴打自己,把丁跃民弄了个留校察看。接着他又多次挑衅丁跃民,终于害得丁跃民被学校开除。

    这天傍晚,王乐正在家里喝着小酒,庆幸自己的阴谋得逞,安慧突然回来了,没搭理他,直接走进卧室,开始收拾衣物。

    王乐笑呵呵地走进去,招呼道:“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安慧只是低头收拾东西,根本没理他,提起装好东西的两只行李包就往外走。王乐倚着门,歪着嘴问道:“哟!咱们家的大学生刚回来就要走啊?”

    安慧脸朝着院子,依然没有看王乐,只是冷漠地说:“王乐,咱俩离婚吧!”

    “你说什么?”王乐猛的站直了身子。

    “我们离婚吧!”安慧一字一顿地说道。

    王乐一把拽住安慧的胳膊,竖起眉头吼道:“你再说一遍!”

    “离了吧,在一起我们都很痛苦。”安慧的声音很平静。

    王乐又条件反射式的抬起了手掌,想了想又放下去,说道:“我不同意,我绝不会和你离婚。安慧,你想一脚把我踢开,门儿都没有。”话虽然厉害,但气势明显弱了。

    “王乐,就是你亲手杀死了我们的孩子,从那一刻起,我已经不可能再和你生活下去了。离了吧,不要再彼此折磨了。”说完,安慧坚定地甩开了王乐的手,迈开步走出了家门。

    二

    龙鼓村的小街上,墙上到处可见用大红油漆涂上去的“拆”字,不少店铺都已关张,路上的行人也少了很多。

    “京味儿饺子摊”却来了一个怪客,梳着整齐油亮的分头,大大的鼻子,脸上有肉,厚厚的嘴唇,一身白色的对襟长衫,浑身上下一尘不染,手里还摇着一把精致的折扇。他只点了一份京酱肉丝,指明要最好的厨师来做,但尝过一口之后他便放下筷子,要求见厨师。

    阿雄有些措手不及,客人已经径直闯进了岳芳英所在的厨房。

    帘后的高建国早就看到了这边的一幕,一个箭步站到母亲身前,严肃道:“这位先生,您有什么事吗?”

    客人一脸严肃地问他:“你是北京来的?你就是刚才炒这道京酱肉丝的师傅吗?”

    高建国正在犹豫要不要说是自己炒的,身后的母亲已主动站了出来,正声道:“是我炒的,您吃得不满意吗?”

    客人霎时露出了笑脸,腮帮子上的两坨肉拱得高高的,活像个弥勒佛。他摆手说:“不不不,恰恰相反,这是我在香港吃过最地道的北京菜,所以我一定要见见炒这道菜的厨师。”听到客人这么说,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紧绷的气氛轻松起来。

    客人左手一搭扇棱,接着说:“我的爷爷是北京人,小时候我最喜欢吃这道菜。来香港以后,我吃遍了所有的饭馆,再也吃不到当年的北京味。前几天听一个朋友说你们这个饺子摊很地道。”说着,他激动地握住了岳芳英的手,“谢谢你,又让我吃到了地道的北京菜。”

    岳芳英也十分高兴,开心地说:“您吃得高兴,是我们的荣幸。”

    但手分开后,客人又说:“不过,我觉得这道菜本应该做得更好,现在好像还差了那么一点味道。”

    岳芳英表情严肃起来,有些不服气说:“不可能,我做了几十年北京菜,这道京酱肉丝是再传统不过的,我敢说就算是在北京,我做的这道菜也是数一数二。”

    “莫误会!我不是说你做得不好,只是说一种方法,你听听,会不会锦上添花呢?”客人连连摆手,解释道:“京酱肉丝,选用的是猪身上最嫩的里脊肉为主料,辅以黄豆酱或甜面酱及其他调味品,用北方特有烹调技法‘六爆’之一的‘酱爆’烹制而成。如果我说得没错,这道菜制作的关键就是在于‘酱爆’。刚刚您炒的这道菜,美中不足就是在‘酱爆’的火候掌握上火大了一分,所以做出来的菜就差了点味道。”

    客人的说法让岳芳英母子都暗暗点头,但她一向好强,被人这么当面说还是有点不服气,于是笑着说道:“我做了几十年北京菜,还从来没有人说过我的菜差火候,我看您也是光吃不练嘴把式。”

    客人呵呵笑了,倏的一声收起了扇子,摊开双手微笑着说:“那请问老板,我能借你们的厨房用一用吗?”

    岳芳英看出了客人的目的,点了点头,还从柜子里取出一条干净的围裙放在了桌案上。客人二话不说,脱下了长衫,阿雄慌忙过来接住,仔细叠好放在凳子上。客人熟练地扎上围裙,顺势打出个夜叉探海结。这种结扣向来都是名厨的当家弟子在师傅上灶时帮忙打上的,能够自己背手打上,说明客人对这种结扣早已是烂熟于胸。

    仅从这个起手,已经可以看出客人功夫不凡。岳芳英不禁搬过一张凳子坐下,细细观看客人的动作。客人切肉时下刀并不太快,但切出来的每条肉丝长短粗细都一模一样,略长过小指,横切面略细于小指。加入盐、淀粉、料酒勾芡,推到一旁备用。接着他开始切葱。这一回他下刀如风,银光灼灼让人看不清动作,切出的葱丝细得就像粉丝。然后他将葱丝仔细地码放在盘底,那专注的表情好像是在进行插花艺术。

    等炒锅烧热,舀了一勺油下去,将肉丝下锅快炒至变色,一勺捞起。客人亮出这一手功夫,引得高建国和阿雄一声惊呼。下一步便是炒酱料,甜面酱是必不可少的……很快,又一道京酱肉丝出锅了。

    客人端过盘子,放在三人面前,一抬手说道:“你们尝尝我做的这份京酱肉丝怎么样?”

    阿雄早就忍不住了,第一个下筷。肉丝混着葱丝入口,便爆出一阵浓郁的香味,三两口下肚,阿雄大声赞道:“好味!”

    高建国也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细细咀嚼了一番,感觉里脊充分吸收酱汁之后,滑嫩的口感与浓郁的酱香结合在一起,再加上清爽的葱丝将二者中和,果然好吃,当下竖起大拇指称赞道:“厉害,确实好吃!”说着望向了母亲。

    岳芳英看着大家的反应,自己也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尝过之后,她立刻笑了,对客人佩服地说:“真抱歉,我之前说你是嘴把式,可这道菜你做得确实比我好,佩服。哎!真没想到在本店快要关张的时候,还能碰到像您这样的客人,我也算没有遗憾,知足了。”

    客人掏出一张名片,诚恳地说道:“岳老板,我最大的爱好就是寻找像你们这种隐藏在街头巷尾的民间美食。”

    岳芳英接过名片,惊喜道:“原来您是美食家,难怪做的菜这么好吃。”

    “我会好好为你和你的店写一篇美食评论的,祝你生意兴隆!”美食家笑着说道。

    “不必了,今天是我们最后一天营业,这里要被拆了。”岳芳英有些沮丧。

    美食家只有摇头感叹道:“香港这些年,好多地方都是拆了建,建了再拆,不要太在意一个店铺,你才是这个店的灵魂。这里不让开店,可以另外找地方啊。你要是不开店了,香港人又少了一点口福了。可惜,可惜。”

    “京味儿饺子摊”的最后一天,竟然还能碰上一位美食家。晚上盘点好各种东西,岳芳英又煮了一顿饺子,算是告别餐。一旁的电视里正在播放新闻:总督麦理浩应中国对外贸易部部长李强邀请回访北京……

    1979年3月,北京迎来了香港总督麦理浩一行。在中港关系方面,麦理浩改善了双方自“六七暴动”以来的关系,此次应邀访问北京等地,他也成为战后首位官方式访问中国的港督。麦理浩以香港土地契约问题为突破口发难,第一次将中英长期搁置的香港“九七”前途问题公开化。以此为契机,中国共产党和中国政府开始初步调整国家统一的战略重心,开始了逐步探索一国两制的历史进程。

    这次出访迅速登上了《文汇报》《明报》《东方日报》的头版头条,引得同城热议:有些人认为香港本来就是中国的,回归祖国是好事,而且邓公也明确表示了香港会对中国现代化事业发挥重要作用,回归之后仍然大有用武之地。另一些富商则认为香港之所以有今天的繁荣,完全是由于英国的管理,当然和中国没有关系。

    在国务院港澳办的政研室办公室内,*智正在和高致远商议对策。

    “麦理浩来北京打着商务的名义,实际上是试探我们对香港的态度。他竟然提出新界的土地租约可以跨越97年。”*智给高致远递过一杯茶说道。

    高致远接过茶杯,并没有喝,而是继续翻阅着当天的香港报纸,沉声道:“《新界租约》本就是不平等条约,是不能被承认的。就算按照《新界租约》,新界的租期也只有99年,怎么能跨越97?!”

    “香港对英国来说是只会下鸡蛋的鹅,土地租约无法跨越97,英国人在新界的地契就要卖不出去了,他们这才急着来北京投石问路来了。要不是华润打电话来,我们还被蒙在鼓里,英国人背着北京在新界天水围的地契期限上跨越了1997年。”

    高致远呷了一口茶,问道:“廖公是什么态度?”

    *智:“廖公的态度,和小平同志会见麦理浩时的态度是一致的,主权问题没有讨论的余地,我们必须收回香港。下个星期你跟我一起去香港华润公司了解情况。”

    4月4日,高致远与*智一同坐上了广九直通车,这是广九直通车中断30年后首次通车,港督麦理浩夫妇以及香港各界知名人士将在香港九龙红磡站迎接首班重开的广九直通车。这一天距离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三中全会闭幕仅有103天。

    望着窗外不断变换的景观,高致远知道列车已经驶过罗湖桥进入香港,这一幕让他感到思绪万千。广九直通车重新开通,香港和内地的关系又往前迈进了一大步。以前从香港到广州,得从九龙出发,到罗湖站下车,步行过罗湖桥,先后经过港英与深圳海关,再换乘列车去广州。就算是港督也不能例外,麦理浩访问北京,也是步行过桥。

    高致远不禁感叹道:“直通车重新开通真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如果再能解决偷渡逃港的问题,就更好了。”

    *智拍拍他肩膀安慰道:“老高,你的心情我理解。当年的事毕竟没有定论,下落不明不等于死亡通知。这次到香港,可以请华润的张先生帮忙打听他们的消息。”

    到香港下了车,两人并没有参加任何仪式,而是直奔湾仔港湾道26号——华润大厦。简单寒暄一番之后,张先生拿出一份新界土地契约合同,指给他们看:“以前的土地契约都写明有效期限是97年6月以前,可这次的合同把原来契约上的有效期限去掉了。这是个不同寻常的信号,我当然要向北京报告。”

    *智戴着眼镜仔细地翻看着合同,点头道:“英国人这是在和我们玩文字游戏啊!”

    “英国政府在香港的主要财政来源就是土地租赁,距97年只剩18年了,他们自然希望让香港维持现状跨越97年。”高致远补充道。

    *智坚定地说:“英国人这是一厢情愿,主权问题我们是不可能让步的。”

    张先生拿过几份当天的报纸说道:“麦理浩从北京回来之后,香港回归中国的问题,现在已经成为香港的头等大事,舆论界讨论得沸沸扬扬。英国政府这段时间尤其活跃,通过各大报刊、电视、电台等舆论工具,制造了大量舆论。”

    “他们都制造了什么舆论?”*智一边翻着报纸一边问道。

    “无非是大肆宣扬,香港之所以有今天的繁荣,完全是由于英国的管理,离开了英国,香港的经济就会崩溃。他们还提出了各种各样旨在延长英国对香港统治的方案。”

    “哦,都有些什么方案?”*智好奇地问道。

    “有的提出延长租约、续约或者另订新约;有的提出冻结主权,由英国或者联合国托管;有的提出由中英共管,或者是中英轮流坐庄。更过分的是,还有人提出主权和治权分开,承认中国对香港拥有主权,但仍由英国管理,中国是‘董事长’,聘请英国当‘经理’,两全其美,既能照顾中国的面子,又能延长英国对香港统治的解决方案。简直是无稽之谈。”

    高致远接着说道:“香港是资本主义制度,经济高度自由,这和我们的社会主义制度是不同的。97将至,现在最担心香港前途的有两种人,一种是港英政府中的高官,还有一种就是在香港投资的大实业家,他们最担心的是继续投资靠不靠得住。如果不把这个问题解决,香港民心难稳,恐怕会影响到香港的稳定。”

    *智思考良久,正色说道:“虽然是两种不同的社会体制,但也不是完全矛盾,还是有并存空间的……”

    香港的工作结束之后,刘高二人随即返回北京。几天后,高致远接到了华润张先生的电话,告知上次嘱托寻找岳芳英母子的事情,并没有结果。失望之下,高致远有些落寞地回到家。

    走进院子的时候已经是黄昏,隐约看见一身绿色军装的建军正在给自己的自行车打气。高致远的第一反应:这是因为自己太想儿子而出现的幻觉。高致远尝试着唤了一声:“建军。”

    高建军站起来,转身说道:“爸,您这辆车这么旧了,该换辆新的了。我刚发了津贴,明天就去给你买辆新车。”

    高致远心头一热,快步走过去,握住儿子的手臂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一会儿,听孙阿姨说您去了香港。”说着,高建军开始在水龙头下冲洗双手。

    “刚开春儿,当心别着凉了。”高致远把车推到屋檐下,才接着说:“你的信我收到了,知道你在自卫反击战的战场上立了功,这不只是你个人的荣誉,更是关乎我们国家的尊严。”

    收拾干净,高建军来到父亲面前,郑重说道:“爸,现在的部队需要的是有知识、懂科技的军人,我想报考北京国防科技大学。”

    “好,上大学好啊!”儿子的话让高致远心头一暖。他略一沉吟,又想到了什么,神色一黯道:“你哥如果还在,现在也是大学生了。”

    高建军上前挽住父亲,故作轻松道:“妈和哥走了几年了,我到现在都感觉他们还在,就在某个地方生活着,总有一天会回来我们身边。”

    三

    此刻的高建国正在港大的一间教室里,和一大群同学通过一台小小的收音机,收听着香港电台的广播:4月6日,总督麦理浩在总督府召开记者招待会。他对记者们说,这是一次友好访问,中国领导人*说,香港在中国现代化计划里将担任重要角色,不管将来香港的政治地位如何解决,香港的特殊地位都可以得到保证……事实上,今天再看*的这番话,也必然被看作是那个时候的官方发言中最积极的言论,中外投资者因此信心大增。1979年,香港民用楼屋平均价格上升幅度达到67%,同时香港市场的繁荣对亚洲经济亦产生了提振作用。

    新闻一结束,站在讲台上的高建国立即关掉收音机,他心潮澎湃地说道:“同学们,你们听到了吗?97年以后的香港,英国的‘殖民统治’就丧失了所谓的‘合法性’,香港有希望回归祖国的怀抱了!”语声中明显带着难以平复的激动之情。

    但是,整个教室里坐着几十个学生,只有高建国对香港回归怀抱着美好的憧憬。其他同学都听得一知半解,议论纷纷,显然他们心中的迷惑多过理解。

    一个同学突然发问:“高建国,你的意思是,中国要恢复对香港的主权了?”

    高建国很兴奋,自豪地答道:“香港殖民统治的结局注定和其他地方不同,英国在香港的绝大部分土地都是租借来的,租期到1997年届满,香港是肯定要回归的,这个问题难道还有什么讨论的余地吗?”听到高建国这么说,同学们都不安地窃窃私语起来。

    提问的同学失落道:“照你这么说,香港很快就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香港要变得和大陆一样,那我们岂不完了?”

    不等高建国回答,另一个戴眼镜的同学已经嚣张道:“香港能有今天的繁荣,全靠英国人的投资经营,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中国为什么要多此一举?”不少同学也附和着他的说法。

    等到同学们渐渐安静下来,高建国才坚定地说道:“香港主权属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它是中国的一部分,当然要回归祖国的怀抱,这个问题本身根本不能讨论。”

    戴眼镜的同学也毫不示弱,环顾四周道:“中国收回香港,只会让香港经济一落千丈,成为一片死港。同学们,大事不妙了,大家有出路的早点想办法移民吧。”

    高建国提高音量说道:“小平同志是一位开明的领导人,怎么会让香港成为死港?现在的中国正是振翅待飞的东方巨龙,香港回归祖国只会迎来更好的发展机遇。”

    “眼镜”立刻指着高建国不屑道:“你这个大陆仔有意思,如果大陆真像你说的那么好,你为什么偷渡来香港,还赖着不肯走?”

    “眼镜”身旁的一个同学也说道:“就是,如果香港像大陆那样搞,这里的自由资本主义经济奇迹马上就要消失,这对我们难道不是毁灭性的灾难吗?”

    高建国并不慌张,等着同学都一一说完,才提出自己的观点:“正因为我是从大陆来的,比你们更了解大陆,更有发言权。香港离开祖国的怀抱这么久,你们以为是中国没有实力收回香港吗?我们要是想收回香港,只需要一声冲锋号,五星红旗就能插上太平山最高峰。”

    “眼镜”还是不示弱,嗤笑道:“动动嘴皮子说起来好轻松,大陆真这么厉害,为什么不趁早收回香港?”

    高建国镇定道:“那是中国领导人高瞻远瞩,不愿意损害香港同胞的利益!英国人在香港作威作福,欺负中国人,现在的香港根本就不是香港人的香港。我在西环码头工作的时候,天天看到那些洋人用拐杖和雨伞打码头上的苦力,不把我们当人看。在这里中国人没有一点地位,这样一个畸形的社会,你们竟然心甘情愿做洋人的奴隶,还要鼓吹英国的好,你们不觉得可耻吗?!”刚一说完,门口传来一阵掌声,高建国回头一看,竟然是李佳欣。

    高建国和李佳欣肩并肩在林荫道上走着。

    李佳欣赞道:“高建国,你刚才的演讲实在太精彩了,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个勤学苦读的书呆子,没想到还能做这样慷慨激昂的演讲,这让我联想到曾经在英国的时候,有人跟我讲过的一个关于教育方面的有调侃意味的话题。”

    “什么话题?”

    “建国,你知道为什么英国制大学规定是三年吗?”李佳欣微笑着问道。

    高建国一头雾水:“不知道。”

    望着主楼雨檐上的雕像,李佳欣闪动着长长的睫毛,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三年修齐学士学位的学科,时间真的很紧急,所以学生们为了考试和功课疲于奔命,根本就没有时间和精力管闲事了。但是大学行四年制,时间充裕,学生们有了闲情逸致,就会关心学习以外的东西。不得不说英国人在政治上是绝对聪明的。”

    “原来如此!”高建国笑起来,“他们是聪明,所以才会视香港如珠如宝。李老师,你看新闻了吗?麦理浩到北京和*见面了,你怎么看?”

    “Ofcourse。我爹地十分关注访华新闻,我还陪他去了总督府的招待酒会,见到了麦理浩先生,亲耳听到他对记者们讲在北京的见闻。”李佳欣不无得色地说道。

    “真的吗?就是昨天在总督府的记者招待会吗?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你爹地怎么有机会进总督府?他是记者吗?在哪家报社工作?”高建国激动地问道。

    李佳欣莞尔一笑道:“以后你就知道了。我要回家了,拜。”

    高建国回到家,就看见母亲正在桌上写着什么,时而眉头紧锁,时而展颜一笑。他走过去一看,见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有肉类、蔬菜、面粉……都是关于饺子摊的。高建国以为母亲又在缅怀过去饺子摊的风光时候,不禁走上前,拍拍母亲的后背,安慰道:“老岳同志,过去的辉煌就不要多想了,未来必将会更好!”

    “别打岔,你妈在办正事儿呢!”岳芳英头也没抬地回答道,手里丝毫没有停下。

    “正事儿?”高建国没听明白。

    岳芳英又写了一行字才停住笔,抬起头,露出微笑对儿子说道:“建国,你还记得今儿早上出门时碰见海叔吗?”

    “记得呀,他今天居然穿了西服,还刮了胡子,我都差点没能认出来。他过来是想吃饺子?”

    “我本来也这么想的。没想到他神神秘秘地说要带我去油麻地。”

    油麻地旧称“油蔴地”,1865年在该地区建成九龙最大的天后庙,附近渔民逐渐开始在庙外晒船上麻缆,所以被称作“蔴地”。渐渐地,有经营补渔船的桐油及麻缆的商店在那里开设,故改称“油蔴地”。只是后来民间的口头称呼将其简化为“油麻地”,直到1979年底这里建成地铁“油麻地站”,才正式更名为不带草头的“麻”字。油麻地地处九龙半岛中部,与相连的尖沙咀、旺角共同组成九龙半岛最繁华的“油尖旺”地区。

    听到海叔带着母亲去了这种地方,高建国不由得惊讶道:“今天过去买了啥好东西?”

    “不是买东西。我们去了宝灵街的一家餐厅。”

    “味道怎么样?有咱家的好吃吗?”高建国缓缓坐了下来,右手支在桌上。

    “没吃上,这家店要转让了。”岳芳英突然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唉!”高建国坐直了身子,意兴阑珊地说道:“都关门大吉了,那肯定不好吃,没意思!”

    “咱家饺子摊不也关了?咱家东西不好吃吗?”岳芳英反问道。

    “这——”高建国讪讪道,“这就不是一回事儿。妈,是不是那边也要拆迁?”

    “不是拆迁,是老板全家移民美国了。”岳芳英忍不住露出了笑容,“所以想转让餐厅,碰巧他是海叔以前的好兄弟,所以海叔把餐厅盘下来了……”

    “海叔还有兴趣搞这套?”高建国不禁笑了。

    “我一开头也很意外,但海叔说他这么多年也有不少积蓄,放在股市里怕赔了,放在银行里没什么油水,不如用来投资。他出资金,我出技术,在油麻地开餐馆肯定比每天出海打渔赚钱多,”

    高建国有点明白母亲的意思了,不禁兴奋道:“那、那咱们的生活又有着落了!那家餐厅大吗?周围环境好吗?”

    “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明儿带你过去!”岳芳英开心道。

    四

    两周后临近中午的时间,九龙半岛油麻地宝灵街附近,突然响起阵阵锣鼓声,还有武行表演舞狮。行人们纷纷被吸引,不约而同地朝同一个方向涌去。

    全新的“老北京饺子馆”开张了。西装革履的海叔和红色对襟红袄的岳芳英站在门口迎接着络绎不绝的客人,几个伙计在门口抛撒着红包,引得围观路人一片欢呼。高建国在一旁,静静地用铅笔将饺子馆开业的盛况定格在了画纸上。

    这时一群爆炸头的青年走了过来,正是华仔带了小弟过来捧场。众人连声喊着“恭喜发财”,岳芳英手里的红包也发个不停。高建国赶紧领着华仔等人进了饺子馆。与过去的路边摊完全不同,宽敞明亮整洁的大厅里,十几张崭新的桌子有圆有方,都铺上喜庆的红桌布。阿强爸和龙鼓村的老街坊们围坐在一张大桌子前,华仔、阿强等年轻人围着高建国坐在另一张桌子上。

    招呼完一班老街坊,海叔走到大厅中央,大声宣布:“各位,餐厅今日开业,承蒙各位赏脸。我有一个重要消息要宣布:岳芳英女士既是我们餐厅的大厨,也是我非常重要的合作伙伴,所以我决定将这个餐厅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赠送给岳芳英女士。”

    话音刚落,岳芳英立刻愣住了,过了好一阵,她才回过神来,对走过来的海叔说道:“阿海,北京有句老话叫‘无功不受禄’,这个餐厅全都是你的血汗,我只是一个打工的,怎么能占股份呢?”

    海叔却说:“我这么做就是不希望你只把自己当成餐厅的员工,希望你把自己当成这个餐厅的一分子,把餐厅当成自己的家一样维护。你是我最信任的合作伙伴,只有我们彼此信任,我们的餐厅才能越做越好。”

    岳芳英想了想,说:“既然是这样,那我自己投资入股,我不能占餐厅的便宜。”

    岳芳英这样的气度,让海叔爽快道:“好,就这么决定了,我马上拟合同。”

    正午时分,服务员开始上菜,满桌都是地道的北京菜,而正中间就是店里的招牌——京味儿饺子。大家纷纷动起了筷子,对菜品的口味赞不绝口。

    坐在阿强身旁的华仔吃着菜,突然说道:“阿强,做法律援助有什么好的?等你熬出头不知道猴年马月,你干脆来我的运输队,管理层啦,我保证你几年之内就能风生水起。”

    高建国转过头,一脸严肃地说:“华仔,阿强跟你可不一样。”

    华仔勃然变色,把筷子一扔,撇嘴道:“有什么不一样,都是龙鼓村出来的,我凭自己打拼出来的事业,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要以为你自己是大学生了就……”

    眼看就要起冲突,阿强急忙劝道:“两位大佬,别尽顾着打嘴仗,菜都要凉了,这可是我们海琴湾的海鲜包出来的饺子,大家赶紧吃。”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高建国”,高建国急忙回头,果然是李佳欣。她正抱着一只好大的花篮站在身后。高建国赶紧站起来,客气道:“李老师,你怎么来了?”

    李佳欣却笑着反问道:“你们打开门做生意,我为什么不能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高建国赶紧摆手道。

    李佳欣满心欢喜地递过花篮,笑着说:“送给你,祝你们开业大吉!”

    高建国从后面搬出一把椅子招呼道:“谢谢,李老师快请坐,尝尝我妈包的海鲜饺子。”正想招呼阿雄帮忙拿副碗筷,却找不到他踪影,高建国只有自己去过道的橱柜拿。

    客人们边吃边聊,一直到下午才逐渐告辞。高建国和母亲亲自把阿强一家送出大门口,母亲又回店里招呼应酬,高建国却看见阿雄一脸失落地从街对面走过来。高建国故意板着脸开起了玩笑:“阿雄,又溜到对面小巷抽烟去了?”

    谁知,阿雄先是一脸惊慌,接着侧着脸说:“你不是跟海叔说过我有半天假吗?我想干什么是我的自由。”

    高建国连忙换了笑脸说:“跟你开玩笑的,阿雄。赶紧去吃饭!”

    阿雄犟着脖子,沉声说:“唉!不吃了!我拿着这间餐厅的工资,不好不做事的。”说着头也不回地进了厨房。接着又有客人告辞,高建国连忙招呼,也没有顾得上阿雄到底怎么了。

    下午送走李佳欣后,高建国想着到后厨去看看阿雄,却见华仔带着一帮小弟骑着摩托车呼啸而出,几乎撞到自己。一个伙计一脸紧张地从后巷跑出来,拉住高建国就说:“建国哥,你那个叫华仔的朋友是不是和那位李小姐有什么恩怨?”

    “华仔和李老师?恩怨?不可能啊,他们根本不认识。”高建国一头雾水。

    伙计接着说道:“那就奇怪了,刚才我听到他们在议论,要为难那位李小姐,你赶紧跟去看看吧。”

    高建国大惊,取了自行车飞一般赶去。

    一路上边追边问路人摩托车队的行踪,到了尖东,才知道他们进了红磡隧道,高建国只好上了轮渡过了海,赶到隧道口继续打听。又追上了太平山,在黄泥涌道附近碰到一队摩托车迎面而来,为首的正是华仔的一个跟班,高建国赶紧拦下他。

    跟班劈头盖脸地骂道:“高建国,我顶你个肺!你为个富家女不要我大佬的妹妹,你这个二五仔!”

    高建国顾不得解释,追问道:“你们几个把李老师怎么了?”

    跟班往身后一指,咧嘴道:“那女的自己跳进半山的水塘,不识游水的,你再不去可能就要call水警捞尸了!”说着招呼同伴骑着摩托呼啸而去。

    沿路寻找,终于在一处水塘里救起了李佳欣。高建国将她抱回到车里,小心地放在驾驶座,陪着她坐了好久。李佳欣慢慢缓过神来,开始讲述刚才几辆摩托车逼停她的车,然后想要侵犯她,最后她不得已之下只有跳进了水塘,然后谎称不会游泳,才把那帮混混吓走了。没想到吓走了混混,自己却紧张得腿抽筋,幸亏高建国及时赶到,否则她可能真的就……

    高建国不会开车,只有骑车搭着李佳欣找到有电话的地方通知她家人,又等了好一阵,李佳欣家的一个阿叔开车过来把她接走了。高建国这才自己骑车回去,回到宝灵街饺子馆已经是黄昏时分。

    母亲一眼就看见了他,赶紧上前问道:“建国,你去哪儿了?一身新衣服怎么这样了?”

    高建国这才想起自己身上的衣服半干半湿,看起来污迹点点,龌龊不堪,连忙答道:“没事儿,路上溅的,我进去换件衣服。”

    “对了,你看见阿雄了吗?”母亲又问道。

    “阿雄?我之前正想找他呢,他不在吗?”高建国这才想起阿雄今天的异常表现。

    岳芳英有些不高兴地自言自语道:“这个阿雄怎么回事,刚刚让他当上大堂经理,还没上到半天班就不见了,怎么这么不负责。”

    晚上9点,饺子馆打烊了。海叔让其他员工先下了班,只留下了岳芳英和高建国,三人围坐在大堂里的一张饭桌上。

    海叔拿出两本合同放在桌上,热情地说道:“阿英,按你的意思,你出资的股份分成两份,一份是你的,另一份给建国。”

    高建国对这个安排十分意外,吃惊道:“妈,海叔,这个餐厅我没有出一分钱,怎么能拿股份呢。”

    岳芳英将其中一份合同放到儿子面前,语重心长地说道:“这笔钱是经营饺子摊的收入,饺子摊是根据你的想法办起来的,当然有你的一份。”

    “不行不行,这些股份我不能要,这对海叔太不公平了。”高建国连声拒绝。

    海叔笑着说:“国仔,你占股份,我没有意见。倒是另一件事,我现在要正式提出来,阿雄这个大堂经理是你向我推荐的,可从开业到现在,一连几天都不见踪影,是不是有些不合适啊?”

    “如果阿雄再不来上班,我们要考虑换一个大堂经理了。”母亲也在一旁开口道。

    第二天大清早,高建国就去阿雄住的地方找他,没想到邻居说阿雄已经搬走了,而且是昨晚上连夜搬走的。高建国猜测阿雄又遇上了什么麻烦,不愿意拖累自己所以才不辞而别,但也没有其他办法可以联系到他,也只得作罢。

    搬到油麻地之后,高建国上学近了很多,店里的伙计多了,他也不再需要每天都在店里帮忙了,可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图书馆和校园内。这天下午高建国没有去图书馆,而是受邀到了钱教授家中。

    钱教授最近都在尝试功夫茶,所以特定让高建国上门品茶。钱红一的家面积不大,但胜在采光良好,室内虽然没有开灯,却显得十分明亮。她专门在自家的书房内辟出一小片空间作为茶室,使用的都是传统的中式家具。

    两人分主次坐在一张小几前,上面放了一只小陶壶、三只茶杯,茶杯的口径只有银元大小,如同小酒杯。钱教授用竹筒小心地往小陶壶里装入乌龙茶叶,又加入清水,然后放在小酒精炉上小火煨煮,一边介绍道:“广东潮汕地区盛行功夫茶,我早年在大陆的时候喝过几次。饮工夫茶以三人为宜,但是我们今天一切从简,多放只杯子,对影成三人吧。不只是茶,茶器也很考究,要用宜兴产的小陶壶和白瓷上釉茶杯。”说着将三只茶杯摆成了品字形。

    钱教授隔着手帕端起茶壶,在瓷杯上面作圆周运动,依次斟满每一个小杯,嘴里介绍道:“这是‘关公巡城’。”钱教授斟满茶,第一杯倒掉,然后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动作,才做了个请的姿势:“建国,请吧!”

    高建国捧起茶杯正要靠近嘴边,却被钱教授伸手拦住,微笑着道:“别着急,高建国,功夫茶先要闻气味的。”说着自己端起一杯茶,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好像要把茶的浓香留存在鼻内一般。

    高建国也是有样学样地照着做,只是有些不习惯,动作略显别扭。他有些害羞地说:“不好意思,我很少喝茶,所以不太懂这些规矩。我爸爸倒是喜欢喝茶,我以前不太在意这些东西,现在想起来很惭愧,只有在失去了以后才懂得它的珍贵。”

    “是啊,人生中很多人和事都是失去了才知道珍惜。”钱教授感慨地说。

    钱教授又给高建国倒了一杯茶,笑着说道:“前几天英国大选结束了,保守党获胜,柴契尔夫人将出任英国首相了。她是英国历史上第一位女首相。我们系里好多女同学都对她崇拜得不得了!”

    高建国有些严肃地说道:“我从报纸上看了,这位女首相是个右翼人士,十分仇视无产者和共产主义。她这一上台,肯定会让那些不看好香港回归前景的资本家重新抬头,一个个地又粉墨登场出来唱反调。”

    被俄国人称为“铁娘子”的撒切尔夫人(MargaretHildaThatcher)于1979年5月3日当选英国首相。许多不愿意香港回归的富商认为,撒切尔夫人治下的英国肯定不会向中国政府妥协,香港仍然会由英国管制,这样便不用移民了。倒是港大的不少学生团体在校园内举起了“反对不平等条约”的横幅标语,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

    聊了一阵政治,钱教授觉得气氛有些过于紧张,便抽身取了一本老相册过来,递给高建国。照片都是黑白的,有故宫、长城等熟悉的背景,这让高建国激动不已。突然,他注意到其中一张照片上的两个人,一位是年轻时的钱教授,另一位是跟她年纪差不多的男青年。让高建国震惊的是,这个男青年竟然是自己的父亲——高致远。他情不自禁地拿起这张照片问道:“钱老师,请问这个人是……”

    钱教授接过照片,仔细端详了一下,又想了想才回答道:“他是一名工程师,从香港去了北京,为了支持祖国建设,非常有理想抱负的一个人,现在也该儿孙满堂了吧……”说着不禁笑了。

    高建国根本没有听清钱教授之后说的什么,立刻站起来,冲着钱教授一鞠躬说道:“对不起,钱教授!我突然想到还有事,我必须走了。”

    五

    高建国内心波澜起伏。他没有立刻去乘车,只是茫无目的地在街头走着,想要为自己理清思绪。突然,他被一个工作人员挡住,告诉他前头在拍电视剧,让他尽量靠边走。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拍电视剧是什么样子,高建国感到很好奇,靠近路边驻足观看。

    看着看着,他突然发现那个一直被男女主角和导演训斥的女替身居然是阿芳,阿芳也正好抬起头,一眼看见了高建国。

    高建国喊了一声:“阿芳!”阿芳满脸羞愤,转身拨开人群便跑了。

    高建国身高腿长,而阿芳毕竟有伤,还没跑出半条街,已经被他追上。她停住了脚步,哭喊着:“建……你来干什么?”

    高建国正色道:“阿芳,让我看看你的手。”

    阿芳赶紧将手藏到身后,低着头说:“我的手,有什么好看?”身子却在微微颤抖。

    “阿芳,别干演员了,太辛苦了……”高建国劝道。

    阿芳抬起头,大声道:“高建国,我说过,我会经过我的努力让你知道我是配得上你的。现在我虽然是替身,但我不会放弃,终有一天,我会成为全香港众所周知的明星。”

    “如果这是你的梦想,我不会阻拦你,但如果是为了我才这么做,大可不必。阿芳,你不要为了我去做任何事情,就算你做了,我跟你之间也不会有结果的,你明白吗?”

    阿芳盯着高建国质问道:“不管我再怎么努力你都看不上我,是不是?建国哥,你知道为了这个出演机会我都做过些什么吗?我被人……”

    不等阿芳说完,高建国一脸严肃地说道“阿芳,我只是不愿意你活得这么累明白吗?人活着不应该为自己吗?你为了别人你不累吗?”

    看着高建国认真的表情,阿芳面露委屈之色,语气也缓了下来:“你不是别人啊,你是我心里唯一一个可以依靠的人,我认为我这么做很有意义,至少追求你我是努力了的。”说着泪珠蹦出了眼角。

    高建国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过来,先让我看看你的伤……”

    阿芳默默走过来,露出了手上、胳膊上、膝盖上的擦伤,青一块紫一块,让人触目惊心。

    高建国带着阿芳来到一家药店,买了一些纱布和药水,帮她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一边清洗一边问她痛不痛,是皮肉痛还是骨头痛。阿芳已经泪流满面,分不清是伤痛还是心痛。

    擦洗完伤口,高建国打开纱布,小心地为阿芳包扎。阿芳好久没有机会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高建国,一时情不自禁,竟一把环住高建国的腰,顺势依偎在他的肩上,泪眼扑簌。

    高建国想要推开她,但他稍一用力阿芳就贴得越紧。害怕伤到阿芳,高建国只有让她这么搂着,继续帮她包扎。

    阿芳突然开口道:“建国哥,为什么不答应我?为什么不能让我一辈子照顾你?”

    高建国别过头说:“阿芳,你听我说……”

    阿芳依旧贴着高建国,柔声说:“我听着呢……除非你亲口告诉我你心里没有我的位置,否则我绝对不会放弃你。”

    高建国坚定地说道:“阿芳,我早就告诉过你,我的心在北京。”

    阿芳立刻弹起,离开他的肩膀,大喊着:“借口,都是借口,我阿哥早就告诉我你搭上个富家女了!我也真是笨,早该看出来的。高建国,你从心底看不起我,我恨死你了……”说完,阿芳一把扯下手上刚刚缠好的纱布,一瘸一拐地跑开了。

    高建国大喊了一声“阿芳”,却没有再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