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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官忙连连作揖,“您怎么不早说您是赵将军的亲戚呢?误会,全是误会……”
军官又是道歉,又是要还钱,还说要请他们去喝酒吃饭,终于在赵破奴一再拒绝,一再表示不介意,还和军官称兄道弟了一番后,官兵们才离去。
众人都嬉笑起来,“赵爷,您怎么对他们那么客气?这不是折他们的寿吗?”赵破奴却是看着赵陵好似清清淡淡的神色,心中重重叹了口气。
救下的少年估计是饿过头了,又连日惊怕,直到晚上才醒转。
醒来后,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是沉默地吃饼,一连吃了八张,还要再吃。
云歌惊叫起来:“你会撑死的!”
少年仍旧死死盯着饼子,“吃了这一顿就没有下一顿了,撑死总比饿死好。爹说了,饿死鬼连投胎都难。”
云歌皱眉看着少年,一向很少说话的赵陵突然说:“把剩下的饼子都给他。”
云歌立即将所有的饼子收到一个布囊里递给少年,少年抬眼盯向赵陵,一脸迟疑,赵陵微微点了下头。
少年接过布囊,紧紧地抱在怀里,生怕有人会抢走的样子。突然间,他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娘,我有吃的了,娘……爹……我有吃的了,你不要把妹妹卖掉……娘……娘饿死了,爹……我爹死了,我爹也死了……”
刚开始是无声地落泪,渐渐变成了号啕大哭,最后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哭叫声,一声声撕裂了宁静的夜色。
因为收成不好,他们实在交不起赋税,可如果不交赋税,官老爷就要收走土地,为了保住土地,父母就只好把妹妹卖了。
可是第二年因为闹了蝗灾,收成还是不好,交过赋税,他们是一点吃的都没有了,村里的树皮都被扒光了,饿极了甚至连土都吃。
实在活不下去,有人说去富贵老爷手里抢吃的,他们就去抢吃的了,然后官府说他们造反,他们觉得不管了,只要能活下去,造反就造反吧!可是他们还是一个个都死了,都死了……
“为什么你们有吃的?为什么我们没有吃的?娘说这是命!是谁规定的命?”
少年满面泪痕,视线在他们脸上一个个盯过,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和我们一起造反的识字先生说是皇帝的错,因为皇帝老是要打仗,为了打胜仗就要好多钱,所以赋税一再加重,人们交不起赋税,就没了土地,变成了流民,为了镇压流民,刑罚只能越来越重,一点小罪就要株连全家。既然是皇帝的错,那为什么不许我们造皇帝的反?为什么还说造反是错的?”
赵破奴连着说了几声“不要说了,住口”,都没能止住少年的话语。
云歌其实听不大懂少年的话,只觉少年可怜,于是边听边点头:“我犯错时,娘亲都会让我罚站。如果是皇帝的错,的确应该造他的反,你们没有错。”
赵破奴已经不敢再看赵陵的神色,唯一的感觉就是想仰天长哭,难道是他杀孽太多,老天打算选择今日惩罚他?
赵陵目视着篝火,徐徐说:“官逼才民反,不是你们的错。”
少年说:“救命之恩不可忘。我听到大家叫她云歌,小公子,你叫什么?”
赵陵道:“你并没有欠我什么,不必记住我的名字。”
少年未再多问,紧紧抱着饼子和水囊,起身朝夜色深处走去,“你们是富贵人,我是穷人,我们的命不同。我应该谢你们救我,可也正是因为你们这样的富贵人让我娘和我爹死了,所以我不能谢你们。我叫月生,我会记住你们的救命大恩,日后必报。”
“喂,你去哪里?”云歌叫道。
“不用担心我,我一定会活下去,我还要去找妹妹。”少年回头深深看了一眼云歌,身影一瘸一拐地融入夜色中。
围着篝火坐着的众人都沉默无语。
半晌后,才有一个人低低地说:“现在的地方官吏大部分都如我们今日碰见的那个兵官,欺软怕硬,欺善怕恶,见钱眼开,对上谄媚,对下欺压,义正词严地说什么大汉律法,不能放人,可转眼就又因为惧怕权贵,把人放了。”
赵破奴已经连阻止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大喊:“天晚了,都睡觉!”
赵陵起身向外走去,赵破奴想跟上去,赵陵头都未回地说:“我想一个人走一走。”
赵破奴为难地立在那里,云歌朝赵陵追去,向赵破奴指了指雪狼,示意他不要担心。
赵陵走了一路,都没有理会云歌,后来索性坐到草地上,默默盯着夜色尽头发呆。
云歌在他身后站了良久,赵陵一直一动不动。
云歌用黛笔在自己手上画了眼睛眉毛鼻子,一只手的人有胡子,一只手的人戴着花。
云歌把手放到赵陵眼前演起了手戏,一会儿小姑娘的声音,一会儿老头子的声音。
“你为什么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
“你骗人,不是骗自己说没有不开心就可以开心的。”
老头子板着脸不回答,戴着花的手又问:“你为什么整天冷着脸?”
“因为我觉得这样看上去显得我比较深沉,比较与众不同。”
“虽然我觉得你冷着脸挺好看,可是我觉得你笑一笑会更好……”
“云歌!”赵陵忍无可忍地扭头,看见的却是一张比星光更璀璨的笑脸。
两人鼻翼对鼻翼,彼此间呼吸可闻。
云歌轻轻说:“陵哥哥,我明天就要走了。”
云歌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语声忽然变得有些干涩。
也许因为赵陵是第一个能听她唠叨,也能听懂她唠叨的哥哥。她虽有两个哥哥,可因为父亲四十多岁才有的她,所以二哥年龄长她太多,即使疼她,能说的话却很少。
三哥年龄差得少一些,却绝对没这个耐心听她嘀咕,昨天晚上,要换成是三哥,早拎着她的脖领子把她丢到大漠里去了。
赵陵愣了一瞬,才接受这个事实,是呀!她只是刚认识的小姑娘,她并不是会一直随着他回长安的人,可是这样明媚的笑颜……
恍惚间,他只觉得似乎已认识她很久,也已经很习惯于她的叽叽喳喳。难道这就是“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云歌看赵陵盯着她发呆,她笑凑到他的眼前,朝他吹了口气,“我就要走了,不许你想别的事情,只许想我!”
云歌是天真烂漫的笑语,赵陵却是心蓦然急跳,猛地撇过了头,“云歌,你再给我讲个故事。”
这个似乎连话都懒得多说的人居然会请她再讲个故事,云歌喜悦地大叫了一声,“躺下,躺下,你一边看星星,一边听我讲故事。我有很多好听的故事。”
云歌未等赵陵答应,就扳着赵陵的肩让他躺下,自己躺到赵陵身侧,赵陵的身子不自禁地就移开了一些,云歌却毫无所觉地顺势挪了挪,又凑到了赵陵身旁,靠着赵陵的肩膀,“你想听什么故事?”
赵陵的身子虽然僵硬,却没有再躲开,淡淡地说:“讲讲你为什么脸皮这么厚?”
“啊!嗯?什么?哦!有吗?”云歌嘴里嗯嗯啊啊了半晌,终于泄气地说:“人家脸皮哪里厚了?我们家脸皮最厚的是我三哥,错了!他是压根儿没有脸皮,因为他除了吃什么都不在乎。其实我的脸皮是很薄的……”
云歌说着说着哈哈笑起来,笑声像银铃,在星空下荡开,听着她的笑声,赵陵恍惚地想着长安城的那座空旷寂寞又黑沉的宫殿,也许有了云歌的笑声,那座宫殿也会变得如她的笑颜,温暖明媚。也许随着她飞翔过的脚步,他也能飞翔于天地间,至少他的心可以。
赵破奴来叫二人睡觉时,看到的就是星空下并肩而躺的二人。
云歌靠在赵陵肩头,嘀嘀咕咕说个不停,赵陵虽然一声不吭,神情却是从没有见过的温和。
赵破奴心中暗惊,大着胆子上前说:“已经很晚了,明天还要赶路,趁早休息吧!”
赵陵眼锋一扫,赵破奴只觉心中所思所想竟然无一能隐藏,腿一软,差点跪下来。
“云歌,我有些渴了,你去帮我拿些水来,再拿两条毯子过来。”赵陵对云歌说,云歌笑点了下头,大步跑着去拿东西。
赵陵依旧躺着未动,凝视着头顶的星空,“云歌的父母是谁?”赵破奴心中震惊,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异样,恭敬地回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天山雪驼和汗血宝马被誉为西域两宝,先皇为了得到汗血宝马,发兵数十万攻打大宛,倾大汉国力,死伤无数,才得了宝马。这世间有几个人能用得起天山雪驼?还有大漠天上的王白雕,地上的王狼陪伴,云歌又说了你和她的娘亲认识,这般的人物在你认识的人中能有几个?”
“我真的不知道。对方指点我们走出大漠是一番好意,又何必追究对方来历?”
赵陵沉默了一瞬,轻描淡写地说:“我不是想追查他们的身份,我……我想留下云歌。”
赵破奴大惊失色,一下跪到了地上,“不可!万万不可!云歌的父母肯定不会同意!”
“这里不是你跪的地方,你起来。”赵陵唇角微翘,似笑非笑,“你是替云歌的父母担心,还是替我担心?我倒想见见他们,只要扣下云歌,她的父母即使是神龙,也要显身……”
云歌从远处一蹦一跳地过来,身侧的铃铛驮着毯子,“陵哥哥,水来了。”
赵陵向赵破奴挥了下手,示意他退下。
赵破奴面色沉重地起身而去,如果云歌真是她的孩子,那当年……当年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不敢再往下想,心中只暗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云歌被扣下,哪怕一死。
赵陵用毯子把两人裹好。
一狼、一驼卧在他们身后,两只雕卧在骆驼身上。
草原的夜空低而空旷,繁星缀满天,再加上他们这个奇怪的组合,有一种神秘幽静的美。
“陵哥哥,你还会来西域吗?或者去塞北?或者出海?听说南疆苗岭很好玩,我还没去过,我们可以一起去。”
“恐怕不会,就这一次机会还是我费尽心思才争取到的,这也许会是我这辈子走过的最远的地方。你年纪比我小,去过的地方却远远比我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