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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昭不得不承认,有时候,命运就是那么难以捉摸。
在十六岁之前,他以为他的人生已经写好,他只需要按部就班地接过父王手中的皇位,然后开始属于帝王的一生。
从他有记忆时起,他就被当成储君培养,而随着年龄的增长,看着纵情声色的父王和毫无作为的某些官员,他暗暗下定决心,待到他继位,他必定要做一个和他那昏庸的父王完全不同的,真正能给百姓带来福祉的好皇帝。
他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也一直都为这个目标这么努力着,他看不起京城花天酒地的纨绔,不齿他们的浪荡轻浮,也从来没有看过那些旖旎暧昧的才子佳人话本,对于将来可能会成为他的皇后的人,他基本也没有幻想,只要贤良淑德,相敬如宾已是足够。
十六年来,他一直都扮演着这么一个角色,他以为,他的人生也就是这样了,或许单调,但也许成为一个帝王就是这样,他从未想过改变,直到,他……真的爱上了一个人。
从小养在深宫,一出生又是高人一等的太子,所以顾昭也没有什么朋友,唯一算得上的,就是叶将军府上的世子叶幕。
也许是因为叶将军府门的家风豪爽,也许是因为两人初见时都还小,所以稍微年长的叶幕总是对他颇为照顾,而他也对这个“大哥”有了几分情分。
只是后来,由于课业越来越繁重,也因为继位日期将至,他那位薄情的母后更加不准他随便出宫,他们之间也就渐渐有些疏远。
叶幕也是个风流不上进的纨绔,而且是京城纨绔中的佼佼者。这个顾昭一直都知道,也一直都很不满。
那一次,他心里憋闷,于是就想到了这个小时候的故友,便用每月一次的出宫机会拜访了叶府。
那是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一天。
很早以前,他就知道叶幕生得好,可是,直到那天,他才发现,一个人竟然可以妖孽到只是一个勾唇都能让人仿佛着火一般。
那时,他斜斜倚着假山,满身的衣衫落拓,却透露出一股不羁的风流;墨色的长发松松垮垮,随着风微微扬起。这场景,竟让他忍不住想起了,他偶尔不经意听人提起过的,山间的妖精。
他发慌地躲开他的视线,心却不由自主随着那离开的脚步声牵动而去,这是沦陷的开始。
他以为,他们会一直像那时一样亲密;他以为,身为储君的他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可是后来,他才发现,他的一切竟然都是假的,而叶幕,也在离他越来越远。
中秋庙会,当他看到以往总是浪浪荡荡老不正经的叶幕,却忽然之间变了脸色,痴痴地看着那恼人的槐花树下的吹笛人,他感觉到了冰冷,感觉到了嫉妒,感觉到了站在悬崖边是怎样的恐慌。
后来的每一天,他都在想,如果那日,他们没有去那场庙会,他与洛玉书是不是就不会相遇?是不是,他们就可以像一开始一样亲密无间?那么,他会是他永远的臣子,永远陪在他身边,而不是毫不犹豫地和另一个人离开。
从前,他认为一个总是后悔的人只会成为一个失败者,可是,在没有他的每一天,顾昭却总是在后悔,后悔不该那么强硬,让他离他越来越远;他又后悔他终究不舍得那么强硬,每次好不容易冷硬起来的心,总在看到他日渐消瘦的时候崩溃地一败涂地。
他为什么会放他离开呢,真的只是因为陈显的压迫?这个理由是有的,可是他也完全可以把他藏到另一个地方,等到他权势稳固,再光明正大地接他回来,到时候陈显也不能拿他怎么办。
可是,他不想他恨他,那种彷如陌生人一样的眼神让他恐慌。不该是这样的,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青梅竹马的十几年,颠沛流离时候的生死相依,却比不过他和那个人的短短几个月?
叶幕离开后,他麻木地上下朝,麻木地看着朝堂的勾心斗角,麻木地一遍遍批阅奏折。
他麻木,却又清醒。其实他想喝酒,想像陈南一样每日喝得醉醺醺的,这样,也许他就能沉醉在他还没有离开的美梦中。
可是,他不能,他不仅不能醉,还要比任何人都要更清醒地活着。因为,他是一国之君。
一切好像回到了最初的最初,当他还是一个规规矩矩的未来储君的时候,没有对爱情的所谓幻想,却连最初一展豪志与抱负的热血都褪去了。
宫灯寂寞地摇曳,白雪纷纷而下,顾昭又一次批阅完奏折,回到叶幕当初居住的偏殿。一切的摆设都没变,甚至连那只杂毛猫都还安然躺在他简陋温馨的小窝里。
因为顾昭常常来,所以这只猫也和他亲近了许多。猫是如此善变,他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的主人。在这个偌大的深宫中,还记得叶幕的人,只有他了吗?
顾昭把自己重重摔进冰冷的床铺中,那个人的气息已经几乎没有了,可是他还是只有在这里,才能安心地睡着。这里,只有这里,是他能够触及的,离他最近的地方。
也许是太累了,今日的顾昭很快就睡着了。睡梦中,他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却又不像是他自己。
他看到自己一路乞讨,只身一人满身泥泞地去往北境,却连北境城门都进不去。他给不出身份证明,只被当成不知从那里逃出的流民驱散;他千辛万苦找上陈显,以最快的速度取得他的信任,和本该是他情敌的陈南交好,许诺娶陈将军的女儿为后;他历经劫难地返京,铲除一切异己,然后,他看到了叶幕。
这次,他似乎没有遇见洛玉书,还像从前一样地流连花丛,他还是那一成不变的风流浪荡子,每日每日地沉浸于花天酒地纸醉金迷之中。
可顾昭却为此感到庆幸,只要没有遇见洛玉书,那他就还有机会。他想迎上去,想拍开那些碍眼的女人,可他的手却穿过了那张在梦中也难以得见得面孔,是了,这是梦吧。
顾昭有些失望,可是却也早就料到了,他不行,梦里的“顾昭”却可以。他又期待地找寻“顾昭”的身影。
雕花门栏外,“他”身着一身玄色衣袍,眉目收敛,黑眸暗沉,他静静地看着门内犹自喝得东倒西歪的叶幕,眼底闪过的是……杀机!
顾昭蓦地感到一丝不安,他太熟悉那种眼神了,可还没待他细看,这一切就如同烟雾一般消散,然后他又看到了梦中的那个“自己”。
“他”端端正正地坐在御书房的桌案前,一身金黄龙袍,右手拖着一只茶盏,里面茶水通透,“他”却并不喝,只是看着出神,眸色深深,里面不知有多少算计。
这一日,正是他刚继位那年的中秋。
过了一会儿,门外有人禀告,叶世子到了。“他”这才站起身,亲自走过去迎接来人。
那天似乎还下了点小雨丝,叶幕墨黑的头发上沾上了几颗圆润的小水珠,他看了看“他”,露出一个颠倒众生的微笑,叫道,“阿昭。”
“他”也笑了笑,含糊地“嗯”了一声。低头整理衣服的叶幕没有看到,他却看到了,身穿龙袍的那个“顾昭”虽然在笑,眼里却没有一丝的笑意,反而好像流转着无尽危险的锋芒。
顾昭的心越发不安。
接下来,他看到梦中的两人状似亲密地说了好一会儿话,叶幕是很高兴的,可“他”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兄弟相聚,怎可无酒。然后就让旁边的大太监端来一盏酒,自己亲自倒了两杯,一杯给叶幕,一杯给自己。
叶幕欣然接下了,他刚要喝,突然,他皱了下眉,不动声色地在杯口闻了闻,然后,就不动了。
“顾昭”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不喝?”
叶幕脸上的笑意完全褪去,他深深看着这个他昔日的“好兄弟”,“为什么?”
“顾昭”漫不经心地晃了晃手上的酒,也不掩饰了,随手把手一翻,杯中的酒水就洒在了地上,发出刺啦一声响,他似乎被这声音取悦了,“一个人知道得太多了,总是会让人心里不安。”
“不安,呵,”叶幕笑了一声,突然冲上去揪住“顾昭”的领子,恶狠狠地质问,“好你个顾昭!我们多年的兄弟之谊,就比不过你心中这一点点的不安?”
一直侍立在旁的大太监一看叶幕这么大逆不道的举动,慌忙叫着“大胆”,冲上来想要将人拉开,可“顾昭”挥挥手,让他一边去,自己则看向已经失控的叶幕,冷静而没有温度地说,“叶幕,你可要想好,这杯敬酒不喝,要喝下这壶酒的人,就不止你一个了。”
顾昭闻言大惊,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那怎么会是他?他紧紧盯着“顾昭”,却发现那人眼里全是满满的,不再掩饰的浓重杀意,他是认真的。
顾昭慌乱地又看向叶幕,发现他已经大受打击地连连后退,脸色刷得惨白,只能单手撑着书案,才能勉强自己不跌倒在地。
顾昭心里大痛,明知道叶幕听不到,也看不到他,他还是走过去,试图将那人紧紧抱在怀里,不让他伤心难过。
这时,梦里的“顾昭”又理了理自己的领子,面无表情地吩咐,“再给叶世子倒一杯酒,这次,可莫要再‘不小心’撒了。”
顾昭愤恨不已,他根本无法接受自己竟然会说出这种话。而他“怀里”的叶幕却接受了。他倏地站起来,尽管不应该有感觉,可顾昭还是觉得自己的怀里一空,他的心也仿佛被活生生撕去了一块,空荡荡地疼。
“不用如此烦劳公公了。”叶幕一把抓起酒瓶,眼睛通红,“还请陛下能放过我的家人,他们并不知情。”
“顾昭”点点头,“叶将军劳苦功高,朕岂会滥杀无辜。”
好一个不会滥杀无辜,连顾昭自己都听不下去了,叶幕也只是惨淡一笑,一仰头,就把满壶的酒灌了进去。
顾昭瞪大了眼睛,连滚带爬地扑上去要抢过那壶要命的酒,可他怎么抢得过呢,最后他只是轻飘飘地穿过那让他心神欲碎的画面,只看到了“他自己”那张冷血无情的面孔。
他急匆匆地回头,只见叶幕手中的酒已经灌进了他嘴里,还顺着嘴角往下流淌,慢慢地,透明的酒液逐渐染上了血红色,一股股不要命一般地往外涌,使地上那条波斯进贡的地毯都变成了殷红色。
顾昭失魂落魄地走过去,叶幕终于喝完了,他颓然坐在地上,嘴里不住地往外咳血,一遍咳还一边笑。
顾昭颤抖地擦着他的嘴角,叶幕却好像毫无知觉似的,一直在笑,一直在笑,笑到眼角都流出了泪,然后他就一把抹去了,仰头看着高高在上的“顾昭”,最后说道,“原来,我终究,是认错了人!”
“顾昭”的眼里略有波动,却没有走上前,也没有说任何的话。
顾昭没空理会那个不可理喻的自己,他绝望地抱着那根本触碰不到的人,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的怀里痛苦至死,他想痛哭一场,可因为是梦境,他甚至连一滴